第五章 (1)
那是四月一个暖和的天气,早上十点钟,金色的阳光灿烂地泻入斯佳的房间,穿过宽大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了;桃花心木家具则泛出泽红的光辉,就像葡萄酒一般;那些奶油色墙壁也闪闪发亮;甚至铺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无序而又有序地排列着。
空气中已经孕育着夏天的味道,春季的清爽也只好恋恋不舍地让位给那比较炎热的气候了,这就是佐治亚新夏的迹象,更是初夏的神韵。一股芬芳柔和的暖意,一股清新的香味已倾注到房间里来,它饱含着种种花卉的香味,它饱含着刚抽枝叶的树木的香味,它更饱含着润湿的新翻红土的香味。从窗口斯佳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的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缤纷满地的黄茉莉,看到它们在那里竞相怒放,争丽斗妍。为争夺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模仿鸟与啊鸟又打了起来,并不停地斗嘴,模仿鸟的声音娇柔而凄婉,啊鸟则尖锐而昂扬。
通常这样一个明朗的早晨总会把斯佳引到窗口,领略塔拉农场的鸟语花香,静静地倚在窗棂上。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这东升的旭日和清新的蓝天,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凸显出来:“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放着一个匣子,在匣子里面放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啊,那是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袍花边的纹绸舞衣。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预备舞会开场时穿的。一瞥见它,斯佳便不由地耸了耸肩膀。今晚她也许用不着穿这件衣裳,如果她的计划成功。因为等不到舞会的开始,她和艾希礼早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现在惟一的麻烦问题是——她将穿什么衣裳去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显得更为动人呢?什么样的衣裳能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椅子上、床上,五彩缤纷,一片凌乱。此刻她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裙站在那里,既灰心又恼火。
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并配有粉红长饰带的倒是很合她的身段,可是媚兰去年夏天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故意提起呢。同她的白皙皮肤非常相称的那件黑羽缎衣裳,泡泡袖、花边领的,也不错,不过显得老成了一点。斯佳凝视着她那十六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弛的下巴肉似的,心想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面前可千万不能显得稳重和老气横秋呀!那件淡紫色条纹细棉布的衣裳,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这件衣裳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淡的容貌,可斯佳觉得要是她穿起来比卡琳更像个女学生了。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特别是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
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天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实际上也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些,像绿宝石似的,魅力四射,可惜的是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油渍,显而易见的油渍。当然也有办法补救,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可是媚兰眼尖,一定会看出来的。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斯佳觉得它们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只是些舞衣和她昨天刚穿过的那件绿花衣衫了。由于这件花布衫只有小小的泡袖,领口低得像件舞衣,只适宜在下午穿,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场。然而,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的了。但她毕竟是不怕将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来,即使在上午穿这种不怎么合适的袒胸露臂的衣服。
她站在镜前扭着身子左右端详着自己的倩影,心里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什么值得惋惜之处。她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并且动人。她的两个乳房非常可爱,被紧身褡撑得隆然突起。大多数十六岁的姑娘们,都在胸衣的裤里中缠上小排小排的丝棉来使乳房显得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她从来用不着那样。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还希望长到爱伦那么高,尽管她对自己目前的高度很满意。十分可惜,不能把腿显露出来,斯佳一边想着,一边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着宽松内衬里那双丰腴而又白净的大腿。她是天生就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都那么羡慕她的大腿呢!尤其是谈到她的腰肢,谁也不如她这样纤腰袅袅,令人着迷——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甚至所有三个县里。
一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了。嬷嬷按照那件羽缎衣服把她的腰身作为十八英寸来束了,可那件绿花布衫的腰围是十七英寸,应该让嬷嬷给她束得更紧些,那才好呢。她推开门,听到嬷嬷的脚步声在楼下穿堂里轰轰震响,便急急高声喊她。即使这样放肆也不碍事的,因为她知道此刻爱伦正在薰腊间给厨子分配当天的食物,爱伦是听不到的。
“有人当俺会飞呢。”嬷嬷一边抱怨着,一边爬上楼来。她撅着嘴走进来,就像要跟谁打架似的。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手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食物,热气腾腾的,那可是两只涂满黄油的大山芋,一大片泡在肉汤里的火腿和一摞淌着糖浆的荞麦面饼。啊,好丰盛的食物。可斯佳一看见这些东西,那原本已经颇为恼火的眼神便立即变得像要大干一仗了。她忘记了嬷嬷的铁硬规矩,即奥哈拉家的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会之前,必须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了。可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哪管得了这么多规矩!
“这没有用。我不吃。你索性把它拿回厨房去吧。”
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摆出一副双手叉腰的架势。
“你必须吃下去!我不想再看见前次野宴上所发生的那种事了。那次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以至于吃猪肠子病得厉害。今天你可得给我把这些全部都吃下去。”
“我不要吃嘛!好不好?快,过来,给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眼看咱们已经晚了。快点,我听见马车都绕到前门来了。”
嬷嬷的口气变了,像是在哄小孩子了。
“那么,斯佳小姐,听我的话,就吃一点点吧,那怕只是一小点。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
“她们要吃就吃罢。”斯佳不屑地说,“她们没有一点骨气,像两只兔子,可我不能!以后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吃了一整盘然后到卡尔弗特家去,谁知他们家中有冰淇淋,还是用以前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可棒呢!结果我只吃了一勺。今天我得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好好地实实在在在享受一番。”
嬷嬷听着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气得眉头都皱紧了。在嬷嬷看来,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是十分明显的,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任何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就像她手中的两个熟泥团,她们对她的告诫总是洗耳恭听,任凭她那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可是要开导斯佳,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特别是指出她那些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等社会的风尚时。以至于嬷嬷对斯佳的每一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特别是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懂得的狡狯心计。
“就算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族,可我还在乎呢,”她嘟哝着,“我不想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斯斯文文的,就像小雀子那样,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可我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时,在那里猛吃猛喝,粗鲁的样子,馋得像只老鹰。”
“母亲是上等人,可她照样吃呢!”斯佳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之后,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在外面就从来不吃什么,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一样。现在她们都嫁人了,也就不一样了。因为年轻姑娘们凡是馋嘴的,大都找不到男人。你相信吗?”
“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吃那些打垫的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亲自告诉我,他很高兴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呢。”
嬷嬷不安地摇了摇头。
“男人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码事。你知道吗?我看不出艾希礼先生究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
斯佳立刻皱起了眉头,大有爆发之势,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已经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嬷嬷看见斯佳一脸的不服气,便立即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又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端起托盘向门口走去。
“那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子时我就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多少就知道啦。’我又对她说,我还没见过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得更少的呢,像她上次去看艾希礼先生——我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
斯佳瞪了她一眼,流露出十分怀疑的神色,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愫,似乎在惋惜斯佳不如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又似乎不是。
“把盘子放下,快点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斯佳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让我现在就吃,那我的腰就扎不紧了。”
嬷嬷掩饰着得意之色,立刻把盘子放下。
“我的小宝贝儿,你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斯佳答道,一边指着那团蓬乱的绿花布。嬷嬷立即又起来反对了。
“不行,你不能穿。那又不是早晨穿的衣服。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况且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你还记得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现的那些斑点,好像生来就是这样似的,是我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给你擦呢。如今我可不想再让你出现那些斑点了。你要穿,我就告诉你妈去。”
“只要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妈说上一句半句的话,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斯佳冷冷地说道,“如果我已经穿好了它,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了。”
嬷嬷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又输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来,与其让斯佳小姐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也只好如此了。
“现在给我紧紧抓住这个,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斯佳按照她的吩咐办,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鲸须带变得更小了,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流露出骄傲而又喜悦的神色。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她赞赏地说,“我每次给苏伦小姐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