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
他的口气依然很温和,甚至显得有点过分谦卑。凯里?阿什伯恩满脸不悦,因为他显然也对瑞德十分厌恶。按他的心意的话,站在大夫一边理所当然,但他不想说假话。他不顾自己胳膊残废,仍然申请上前线,原因就在于他认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还有很多跟他差不多的军人,包括拐着假腿的瘸子,瞎了一只眼的,炸掉了指头的,也有断了一条胳膊的,现在又从他们工作的军需、医院、邮政和铁路等部门悄悄地回到了原先的部队。他们都知道,乔将军的兵力不足,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
阿什伯恩一声不吭,米德大夫却按捺不住地吼开了:“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由光着脚饿着肚皮打仗来取得胜仗的,现在他们照样能打赢!我敢担保,我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约翰逊将军是不可战胜的!自古以来,遭受侵略的人民总是靠着险峻的山峡作隐蔽和防守的坚强堡垒打败外来敌人。你不想想——温泉关不就是那样吗?”
斯佳低着头想了半天,就是不知道“温泉关”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温泉关不也是打得死得一个不剩吗?大夫,你知道吧?”瑞德问道,扭了扭嘴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年轻人,你是不是存心侮辱人?”
“大夫,请你原谅我的过错!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不过是在向你请教问题。我对于古代历史真是知之甚少。”
“我们的部队决不会让北方佬深入佐治亚州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打得一个不剩也在所不惜!”大夫厉声说,“但是,不会有这个必要,只需要小小地打上一仗,肯定可以把北方佬赶出佐治亚。”
皮蒂姑妈赶紧离开座位,让斯佳给大家弹一曲钢琴,唱支歌。她发现大夫和瑞德越来越针锋相对,几乎要吵了起来。她早就明白,如果邀请瑞德这家伙留下来吃饭,保准会惹麻烦。只要瑞德在场,麻烦总是免不了。我的上帝,斯佳在这个人身上看出什么好呢?我亲爱的媚兰为什么总是老是护着他?这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斯佳听从吩咐,踱步走进客厅,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但无声的安静之中仍能感觉到大家对瑞德的不满和愤怒。约翰逊将军和他的部队是无往而不胜的,对这一点怎么能够心存怀疑呢?信任是每个人神圣的天职。就算你怀有二意,不敢苟同,至少也应该懂个礼貌,别不知趣地开口啊!
斯佳先弹了几段和弦,一会儿,她的歌声便飘荡在每个人身边,她的声音是那么甜美,歌曲是那么凄切动人:
在四壁洁白的一间病房里,
躺着多少已死和临死的战士,
他们身上挨了刺刀和炮弹,
有一天抬进的是姑娘的心爱的人。
谁的心上人啊,如此年轻,如此勇敢!
他的脸温柔却又是多么苍白,
那即将被黄土掩埋的脸呀,
风采依然照人。”
“金黄色的鬈发湿了缠结在一起——”斯佳用不怎么样的高音凄然唱着。不料,此时范妮欠起身来细声细气道:“换一首别的吧!”
斯佳听了很是诧异,非常尴尬,钢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于是,她只好赶紧唱起了《灰夹克》的头几段来,想想这又是一首哀曲,便也来个草草结束。钢琴半晌没作声,她感到茫然无措。因为她所有能唱的歌都是免不了会让人觉得有生离死别的悲伤!
瑞德急忙起身,把小韦德交给范妮去抱,自己走进了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似乎很随便地提议说。斯佳也像抓了救命草似的开始唱了起来。她的歌声与瑞德优美的男低音和着,等唱到第二节时,听众们才开始觉得有点舒畅,尽管这是一支没有任何欢乐可言的歌曲:
“挑着沉重的担子再熬几日,
哪怕重得累弯了腰!
有朝一日,我们将会蹒跚归去!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与你道别!”
后来的事实充分说明,米德大夫的预言果然是完全正确的。约翰逊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的一百英里外的山区。他的阵地是那样坚固,简直坚不可摧,坚决不让谢尔曼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企图得逞,北方佬们只好退兵,另作商议。他们已无法从正面突破南军防线,便只好在夜幕掩护下绕道作迂回包抄,想突然冲到约翰逊的后方,以便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处的雷萨卡把他们背后的铁路切断。
既然铁路这个命根子有被切断的危险,南联盟军队便离开死守的战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乱山中涌出的北军向他们扑来时,南军已经修好深沟固垒,架好枪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但是,从多尔顿来的伤兵们带来了众说纷纭的消息,据说约翰逊将军的部队已撤至雷萨卡。这个消息使亚特兰大人极为惊奇,引起了一些惊慌。似乎西北上空出现一小片乌云,它预示着夏季的一场暴风骤雨就快要来了。将军怎么会那样想,居然会容忍北方佬向佐治亚州挺进十八英里?山区原本就是我们的天然屏障,连米德大夫也曾经这样说过,约翰逊将军为什么不把北方佬阻挡在山下呢?
约翰逊经过一番拼死苦战,在雷萨卡又一次把北方佬击退了,但是谢尔曼又重施侧面包抄的故伎,指挥他的大军又来了一个半圆形的大迂回,渡过了乌斯坦瑙拉河,再一次直捣南军后方的铁路。南联盟军队只好又一次撇下战壕去保卫铁路线不受侵犯。由于昼夜兼程行军作战,早已精疲力尽,加上肚中空空如也,老吃不饱,尽管如此,如今他们还是拼着命向山谷行军。他们在北军到达之前在雷萨卡以南五英里的卡尔涉小镇挖好了战壕,只要北军一到就将迎头痛击。战斗又开始了,打得极为惨烈,北军再一次被挡了回去。南方的士兵更是拼尽最后一口气,疲惫万分,累得握着枪支卧地不起,只求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然而,这只是南军的美梦,谢尔曼在残酷无情地迫近,一再挥师作大迂回,包抄他们的后方,逼使他们只好再继续后撤,去保卫他们的铁路。
南联盟士兵累得边行军边打瞌睡,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就算是稍稍思想一下,他们还照样相信他们的约翰逊。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后撤,但也知道并没有被敌人击败。他们只不过是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坚守自己的阵地,粉碎谢尔曼的侧翼进攻。他们只要跟北军一打阵地战,就准会把北军打得头破血流,哪一次不是这样呢?对于这次撤退将会在何处停止,他们并不明白,只要将军心中有数,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施妙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和被俘士兵却是数量众多。他们没有损失一辆车,总共才丢了四门炮。背后的铁路也没有被他们丢掉。谢尔曼反复进行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迂回,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接触到铁路线。
最重要的还是铁路。那条细长的、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往亚特兰大的铁路,仍然还是他们的。当人们躺下睡觉时,便会看见铁轨在星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当一个人倒下死去时,他们那双眼睛也会把最后一眼投向那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和热气袅袅的铁轨,这是一个最后的景物。
他们沿着山路撤退,可前面有一大批难民在逃难。无论是有地没地的,有钱没钱的,是黑人还是白人,哪怕是妇女儿童,老头老太太,以至垂死躺在担架上的,大肚子的妇女,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不稳的孩子,他们或坐车或骑马或步行,连同那些堆满箱柜和家用什物的马车和大车,使整个铁路拥挤不堪。军队在后面,难民在前面,相距不过五里。在雷萨卡,在卡尔涉,在金斯敦先后作片刻停留,每一次停留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击退的好消息,以便转身回老家去。可是,在这条阳光灼热的大道上却从来没有退回。经过之处,南部联盟的地方都是空无一人的高楼,废弃的农场,孤独的破陋小屋。偶尔才有个把无亲无友的妇女,带着几个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奴隶,留在家里。只有他们来到路旁欢迎大军,提几桶水给战士们喝,碰见受伤的替他们包扎包扎,见有死掉的就在自家的墓地上掩埋。不过,一般来说,这阳光灿烂的山谷内基本上是空无人烟。满目苍凉,庄稼早就荒废了。
约翰逊的部队在卡尔涉,又被敌军包抄袭击,他们只好退至阿迭尔斯维,在那里打了一场恶战,又再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前进了五十五英里。后来且战且退又跑了十五英里,到了纽霍普教堂,南部联盟军才又掘壕列阵,决心死守。北军像一条残忍的蟒蛇蜿蜒而来,狠狠地追击着,有时受伤后也退缩了一下,但随即猛冲上来在纽霍普教堂接连激战了十一昼夜。北军的每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但后来约翰逊又遇上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队后撤几英里。南军在纽霍普教堂的伤亡是惨重的,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拥到亚特兰大,把亚特兰大人都吓坏了。
亚特兰大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伤员,即使是奇卡莫加战役之后,运到后方的伤员也没有那么多。医院里人满为患,伤兵们只好躺在空店房的地板上和货栈里一包包的棉花上。大旅馆,小客店,以至私人住宅,家家都塞进了足够的伤兵。皮蒂姑妈也分配到了一些伤员,尽管她提出抗议说,媚兰在妊娠期间不方便,这种乱糟糟的情形会引起早产,但是这毫不起作用,伤兵最终还是住了进来。媚兰只得把裙子最上面的一个圈稍微提高,将日益肥大的腰围稍加掩盖。伤兵住了进来,麻烦多了起来,必须整日做饭,扶着他们坐起或翻身,打扇,不停地洗东西,且晚上实在是酷热得难以入眠,伤兵在隔壁房间里的不停呻吟闹得人心烦意乱。最后,这个已拥挤不堪的城市实在没法再容纳得下更多的伤兵,那些源源不断的伤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去了。
由于这些如潮水般涌进的伤兵带来了那么多的种种互相矛盾的消息,再加上急剧增加的难民,整个亚特兰大简直沸腾开了。就像是天边那小小的乌云已经飞速变大,阴沉沉地在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一种不祥的风冷冷地吹了过来。
尽管没有人丧失对自己军队的战斗力的自信,但兵力实在太少了,至少每个市民,已经不再觉得他们的将军可信了。想想,纽霍普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是区区三十五英里呢!但是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们的将军竟被那些北方佬逼退了六十五英里!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把北方佬挡住,竟然如此节节败退?他们真是大傻瓜,比傻瓜更加愚蠢!那些乡团里的胡子兵和民兵队员安然无恙呆在亚特兰大,但每个人都坚信让他们打这个战役会更好一些,而且还在地图桌上向人家解释他们的作战方案。形势危急,将军的队伍愈来愈稀散,继续往后退,同时还迫切呼吁布朗州长派军队增援,但州长连戴维斯总统的调令都敢违抗,有什么理由对约翰逊将军作出如此让步呢?
打一仗就退!打一仗就退!南联盟军几乎是整日作战,同是在二十五天内又后退了七十英里。纽霍普教堂已抛在南军后面了,它只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迷迷糊糊的记忆:骄阳似火,尘土飞扬,饥饿难耐,疲劳不堪,在沆沆洼洼的红土路上艰难前进,在泥泞的红泥中拼命挣扎,总是退却,总是挖战壕,又开始战斗,没完没了!纽霍普教堂已是一个上个世纪的恶梦,大珊蒂也同样,在那里,他们曾经掉过头拼着命向北方佬厮杀,但是,可恨可怕的是,尽管北方佬一批又一批倒下,他们却往往有更多的兵力补充进去;他们总是形成东南向的险恶弧线,绕到南军后方,一步一步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危在旦夕。
从大珊蒂往南,已经精疲力尽的部队沿铁道向肯尼萨山撤退,靠近一个叫马塔里的小镇,在这里布成了一个宽达十英里的弧形阵势。他们在陡峭的山腰上设置了散兵坑,架设排炮于险峰绝顶。挥汗如雨的士兵们咒骂着把炮拖上陡峻的坡,骡子已确实爬不上去了。通讯兵和伤兵进入亚特兰大。市民们在惊慌之中得到了安定人心的消息:坚不可摧的肯尼萨高地,修筑了防御工事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劳斯特山,使北方佬再也难以撼动约翰逊将军的阵地,再也不能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控制着足够大范围的所有大路。到了这个地步,亚特兰大才松一口气,但是——
但是,肯尼萨距这里只有二十二英里呀!
从肯尼萨山转来的第一批伤兵到达亚特兰大的那天,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一清早七点钟就来到了皮蒂姑妈家的门前,这样早来还未曾有过先例哩。当下,那个黑人利维大叔就马上向楼上传话,请斯佳马上穿好衣服去医院。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家的姑娘们已经先在马车的后座上坐着了,因为一大早就被从睡梦中叫醒,此刻还在打着哈欠呢;埃尔辛的嬷嬷则满脸怒容地坐在车后座上,膝盖上放着一篮已经浆洗过的绷带。当普里茜把那件破旧的印花布看护服帮斯佳扣好时,她心里咒骂着梅里韦瑟太太这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咒骂着那些伤兵,咒骂着整个南部联盟。她在匆忙中咽下了几口玉米粥,又吃了几片甘薯干,之后才走出家门跟几个女孩子一起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