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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2)

第二十五章 (2)

斯佳在那半截的圆柱上坐了下来,一看到面前的景象,她内心十分悲伤,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种荒凉景象深刻地触及她的灵魂,因为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这里,就在她足下的烟尘中,竟然曾经是威尔克斯家族引以为荣的家业根基!这种惨状竟然就是那个温暖而又知书达理的家庭的下场。这个家庭曾是如此欢迎她的到来,并且她本人还曾经天真地幻想自己可以当这里的女主人呢。她在这里跳过舞、吃过饭、煽过情,还带着醋意看着媚兰如何迎着艾希礼的笑容。还有,就在这里,就在那片阴凉的树阴下,当她向查尔斯?汉密尔顿表明自己愿意嫁给他时,他的反应是多么地狂热,紧紧地捏住她的手不肯松!

“啊,艾希礼,”她心想,“我现在反而希望你已经死了呢,我实在难以想象你回来看到这种情景之后的表现啊!”

艾希礼就是在这个地方与她的妻子成婚的,但是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将是绝不会与他们的新娘回到这个家里了。在这个她以前朝思暮想成为女主人的地方,以后将不会再有人成婚以及生儿育女了。对于斯佳而言,这座房宅已经消亡,并且仿佛威尔克斯家所有的成员也都已经在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我此刻别去想这些。我现在实在难以承受,留到日后再考虑吧。”她大嚷起来,一扭头便不再管它了。为了找到那个园子,她只好在废墟上摇摇晃晃地走着,通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曾经用心料理过而此刻已坍倒了的玫瑰花坛,横过了后院,再穿过熏腊室、库房和鸡圈。鸡圈四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篱笆,早就烧毁了,原本整整齐齐的一行行常绿植物如今也遭到了与塔拉农场一样的厄运。柔润的土地布满了深深的车轮印以及马蹄印,青菜则被践踏得成了一堆烂泥。这里,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拿回去的了。

于是,她又穿过后院回去,朝着住宅区那排粉刷过的棚屋走去,一路不停地“喂!喂!”喊着,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连一声狗吠也没有听到。很明显,威尔克斯家的黑人都逃跑了,抑或都跟着北方佬去了。她晓得每个黑人都有各自的一片菜园子,所以走到住宅区时她渴望着可以看见那些小小的菜地能幸免于难,留了下来。

她的苦心没有白费,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些萝卜和卷心菜,后者因缺水已经很蔫了,幸好没有完全倒下;还有一些棉豆和青豆,虽说有点发黄,但还可以拿来充饥。然而此时的她已是非常疲惫,这一堆东西已经提不起她多大的兴趣了。她干脆在菜畦里坐下来,用一双哆嗦的手抠到泥土中去把菜挖了出来,慢慢地装满篮子,今晚塔拉农庄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尽管没有一点腌猪肉和蔬菜一起煮着吃。或许,迪尔茜用来点灯的咸猪油可以拿来调味。她必须记得提醒迪尔茜,叫她记住用松枝照明,以便省下猪油煮菜。

就在一间棚屋后面的台阶旁,斯佳找到了短短一畦的红萝卜,她忽然一下子感到肚中饿极了,她正想美美地品尝一个香甜可口的红萝卜呢,甚至还没有时间来用裙裾抹掉泥巴,半个萝卜已经被她一口咬下吞进肚子里去了。这个萝卜又老又硬,并且辣味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她一口咬下的那一块乍一落肚,原本已饿得不行了的空胃就产生了反感,她马上就趴在柔软湿润的泥土上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一股黑人身上所特有的气味从棚屋里隐约飘散出来,这使斯佳更加感到肚里反胃,她无法抗拒,只好继续干吐着口水,吐得她天昏地暗,似乎四周的树木和棚屋都在绕着她飞快地作旋转运动。

过了好一会儿,斯佳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感觉泥土又松软又舒服,好像一个羽绒枕头一样,此刻她的心思在懒洋洋地四处漂游。她,斯佳?奥哈拉,竟然躺在一间黑人住的棚屋的后面,趴在一堆废墟之间,因为过度劳累,身体极度虚弱,连动弹一下都很艰难,且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处境,就算有人知道也不会来理睬她的,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哪有心思去替她操心,但是,这种情形竟全都发生在她——斯佳?奥哈拉身上。而她本人原来是什么都不动手的,即使是伸手从地板上拾一只袜子或系鞋带之类的芝麻大的小事也不会正眼瞧上一瞧。她身上种种令人头痛的小毛病和恶劣脾气,全都是在娇惯放纵和一味迎合的环境下养成的。

她像一棵树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实在太虚了,没有精力将那些记忆和烦恼击退,无奈只得任凭她们纷至沓来,将她包围,就像一只兀鹰在等待着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样,她再也无力说出这样的话:“我日后再去想爸、妈、艾希礼以及这片废墟吧,没错,只有等到我可以经受得住之后,再想这些吧。”她此刻还无力承受,但是不管她是否愿意,她此刻却正在想着这一切。这些想法在她头上挥之不去,并且猛然向她扑过来,它们的尖嘴利爪一直戳破她的心灵,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脸上沾满了尘和泥,太阳光热辣辣且毫无顾忌地射在她身上,她不断地想着已经永远告别了她的那种生活方式,猜测着日后昏黑可怕的生活状况。

她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又看到了“十二橡树”村这一片烧焦了的废墟,她高高地扬起头颅,可是脸孔上那种折射出青春美丽和内在温情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死了就让它死了吧,以前那种无所顾虑的奢华生活已经永远告别了她,所以,当斯佳毫不犹豫地将沉甸甸的篮子挎到臂弯里的一刹那,她的内心已经开始准备过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她只好不顾一切向前进。

在将来的五十年里,整个南方会随处可见一种女人,她们都带着嘲讽的眼光往身后看,缅怀已然消逝的青春和已故的人们,勾起了她们伤心的回忆,而且会以拥有这样的回忆引以自豪,以便忍受眼下的穷困潦倒。但是斯佳却不会是那样的女人,她的眼睛永远都不会往后看上一眼。

她凝视着那些烧成黑色的基石,而且是最后一次地发现“十二橡树”村依旧如过去一般矗立在她跟前,豪华气派,充分表明了一个家族和一种生活方式。接着,她踏上了通往塔拉的大道,一路上那个沉甸甸的篮子几乎将她的臂弯生生吊断了。

她的肚子空空如也,饿得快撑不住了,这时候坚定地说:“上帝可以作证,上帝可以作证,我永远不会向北方佬屈服。我要克服目前的困难,日后再也不用挨饿了,不会,我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用挨饿了。就算我迫不得已要去偷,去杀人——上帝可以作证,我是绝对不会再挨饿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塔拉就像鲁宾逊的荒岛一样,如此沉寂,隔绝了外界,几英里之外就是世界了,但是似乎有一片波浪翻滚的大海横亘在塔拉和琼斯博罗和毗邻的几家农场当中。因为那匹病马的故去,使他们丧失了惟一可用的交通工具,此刻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去步行如此漫长的路途了。

有的时候,正当斯佳累得腰都弯下去的时候,或是在为了生活而苦苦挣扎的时候,或者在为三个病中的女人永无休止地照顾时,她竟然觉察自己正在侧耳细听那些曾经熟悉的声响——住宅区里黑人小孩尖叫的声音,从田间归来的大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杰拉尔德的公马穿过放牧地飞驰而过的动作发出的雷鸣般的轰隆声,还有马车在车道上驶过的辚辚声,以及邻居们偶尔进来闲聊时的说笑声,等等。但是,最终她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大道上寂静无声,悄然无人,从来没有看见那种预告着将有客人到访的一团红色的烟尘。

世界上有的地方或者家庭中,人们依旧在自己的屋檐下安心地吃饭和睡觉,别的地方的姑娘们穿着三次翻新的衣裙快乐地与人煽情,唱着《等到残酷无情的战争完结后》,才几个星期以前她也唱过这支歌;也有地方在打仗,大炮在轰鸣,城镇在燃烧,男人们躺在医院里令人作呕的恶臭中,伤口在腐烂;有的地方,军队士兵在赤着脚,穿着十分肮脏的土布制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饥饿和困乏交加,那是知道大势已去之时的绝望的困顿;而有些地方,在佐治亚山区的那一带,则充满了北方佬的军队,他们养得白白胖胖,战马也是养得颜色光鲜,膘肥腿健……

战争就在离塔拉的不远处,那里就是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但是,在农场这里,战争已经成为脑中的记忆,这些记忆会在你精疲力尽时趁机袭击你的心灵,你不得不拼命将它们击退。当你腹内空无一物抑或处于半空虚状态时,它又要求你予以满足,于是世界只好暂时告退,让生活把自己重新组合成了两种互相联系的思想,这就是食物和如何获取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的记忆力比心更强呢?斯佳可以将悲哀的事忘掉,但饥饿却总也忘不了。致使每天早上半梦半醒地在床上,在记忆还没有将战乱和饥饿带回她的心头里时,她会懒懒散散地蜷缩在那里等待着煎腊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总是拼命地闻它个够,看上去就像闻到了食物的美味似的,这个时候她才会彻底清醒过来。

塔拉的饭桌上会有苹果、红薯,花生和牛奶,可即使如此简单,食物也从来就没充足过。每天三餐,斯佳一瞥见这些就不由得反胃。

过去,他们对于食物从来没放在心上,生活得如此奢侈豪华,卷子、玉米松饼、小甜面包、鸡蛋饼、盛得满满的黄油,每一餐饭都是如此,餐桌的一端总是放着火腿,另一端则摆着烤鸡,成锅的芥蓝菜炖得酽酽的,上面浮着一层绚丽的油花。堆得像小山似的青豆放在亮晶晶的花瓷盘里,还有油炸果泥丸子、炖秋葵以及拌在浓浓的奶油调味汁里的萝卜,等等,不一而足。饭后,每个人还可以自己挑选三样点心,其中有巧克力饼干、香草奶油糕以及堆满甜奶油的重油蛋糕。一想到以往那些喷香诱人的食物,斯佳不禁流下伤心的泪水,可战争和死亡却不能产生这种影响,而且,这些美妙的回忆也可以使她由辘辘饥肠变成恶心欲吐。对于食欲,嬷嬷着实为她感到难过,因为一个仅十九岁的姑娘的正常食欲,由于她闻所未闻的永无休止的艰苦劳作而增加到了以前的五倍。

这种由于食欲招致的烦恼,在塔拉农场并非只她一个人独有。事实上,不管她走到哪里,目力所及之处,不管白人还是黑人,没有一个不是带着一张饥饿的脸。卡琳和苏伦的食欲会因病情的很快痊愈而变得难以满足,甚至连小韦德也不停地发出了怨言:“韦德不想吃红薯。韦德肚子很饿。”

其他的人也都是个个牢骚满腹,整日诉苦。

“斯佳小姐,如果不让我多吃一点,恐怕我再也奶不了哪怕是一个孩子了。”

“斯佳小姐,如果我不吃多一点东西的话,我就劈不动木柴了。”

“孩子,这样的食物我实在难以下咽了。”

“女儿,难道咱们只能整天吃红薯吗?”

只有媚兰一声不响。媚兰,她的脸显得越来越瘦削,变得越来越苍白,甚至在睡梦中也会不停地抽搐,但她总是说:“斯佳,我不饿。我那份牛奶就让迪尔茜喝了吧。她还要给两个小孩喂奶,比我更需要呢,病中的人是从来都不会有饥饿感的。”

可是,媚兰这种默默的忍受比别人滔滔不绝的牢骚更加激起了斯佳心中的怒火,斯佳可以对别人尖刻地诅咒一顿,但是面对媚兰这种顾人不顾己的态度却毫无办法——毫无办法又满腔怒火。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现在都站到了媚兰一边,因为媚兰即使身体虚弱也还是表示出关切和富有同情心,而斯佳这段时间以来却从来不显得亲切,也丝毫不表示出任何同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