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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1)

第二十六章 (1)

自从斯佳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以后,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她的脚上的血泡已经开始化脓,肿得连鞋都不敢穿,只好踮起脚尖步履艰难地走着。她看着脚尖上的伤痕,心里顿时充满了绝望之情。如果伤口也会像士兵的伤口一样溃烂掉了,她实在是找不到大夫,那她岂不是在等死?虽然眼下的生活是如此的艰辛,但是她还是愿意继续生活的。要是她死了,那又由谁来掌管着这塔拉农场呢?

当初她刚回来时,满以为杰拉尔德还会有往常的精神和意志,他会坚持管好这个家,但是过了两周以后,这个希望就成了破灭的肥皂泡。此刻她已经非常明白,无论她是否乐意,整个农场以及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依赖她这双没有任何经验的手去打理呢。由于杰拉尔德依然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像一个梦中的游魂,对塔拉的事毫不在意,而人又显得厚道温和。每一次她向他征求意见时,他的回答总是这样的:“你觉得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去做吧,女儿。”不然的话,他的回答是多么糟糕:“孩子,你去和你母亲商量吧!”

他不会再有什么大的转变了,这样的事实,斯佳此刻不得不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一点。这就意味着杰拉尔德将会一直等待着爱伦的出现,将时刻聆听着是否有她的动静。他仿佛就置身于一个半明半暗的阴阳界,那里的时间停止了转动,而且爱伦将一如既往地在隔壁的房间里等待着他,他的生命的主发条已经随着爱伦的死而断裂了,他的自信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并且他的粗鲁以及永远停不下来的活力也消逝了。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一生当中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忠实观众。此刻台前的帷幕已经深深地降落了,脚灯也熄了,观众也一下子不见了,可这个吓得不知所措的老演员仍傻乎乎地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等待着他人为他提词呢。

那天早上,屋里静悄悄的,因为除了斯佳,韦德以及三个生病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去沼泽地去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似乎恢复了活力,他一手扶着波克的臂膀,另一只手抓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走去。苏伦和卡琳哭闹了一会儿便睡着了,这样的举动她们每天至少要做两遍,那是因为心里一想到母亲便十分哀伤,顿感自己无依无靠,眼泪马上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从瘦削的面颊上往下滚。那一天,媚兰第一次半撑着身子支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依偎着一个浅黄色的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则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有着黑色髦毛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小孩。韦德就坐在床脚边,正仔细地听着一个童话故事。

对于斯佳而言,塔拉的沉寂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样的情景总是使她清楚地记起她从亚特兰大逃命回来的时候所路过的一片又一片寂寥无人的荒山野岭。母牛和小牛犊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声了,在她卧室的窗外,没有了鸟雀的啾啾声,就连那些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生儿育女持续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今天也停止了歌唱。她拉过一张矮椅放在敞开的窗边,远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对面的草地以及布满绿色的宽广的牧场,她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将下巴压在胳膊肘上,趴在窗口冥思苦想。她身旁的地板上搁着一桶井水,她时不时会将起泡的脚泡进水里,皱紧双眉忍受那穿心的痛楚。

她心里有点狂躁起来,下巴全钻进了臂弯里,在这种时候,正是该她拿出最大的劲儿干活的时候,该死的脚尖却溃烂了起来。那一帮蠢才是没有法子抓到母猪的。为了将小猪一只只捉回家里,他们已经用了一周的时间,到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是母猪还是抓不回来。斯佳深信,要是她与他们一同去到沼泽地里,她一定会把裤腿高高卷起,拿起绳子,一下子就将母猪套住。

但是,就算将母猪抓到了,他们又该有什么好处呢?没错,你当然可以让母猪和它的那帮猪崽成为你们的盘中餐,但是以后又该怎么办?生活还是继续下去,食欲永远不会停止啊!冬天即将来临,食物马上就会被吃光了,就连从邻居园子里找回来的那些蔬菜也是所剩不多了,他们必须尽早准备好干豆、高粱、玉米粉以及大米,还有——哦,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准备啊,到了明年春播,玉米、棉花种子、新衣服,什么都不能少啊。一切的一切,她怎样去取得,她又哪儿来的钱去买呢?

她曾经暗中检查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惟一可以找到的只是一堆堆的联盟政府的债券以及三千元左右的联盟钞票。这一切或许可以够他们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吧,斯佳带着嘲讽想道,毕竟,眼下的联盟钞票已经形同废纸了。可是,就算她有钱,可以买得起食物,她又有什么办法将它拉回塔拉呢?上帝为什么那么早就要了那匹马的命呢?如果瑞德抢来的那个可怜的牲口还在的话,这准会使他们的生活有很大的改善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习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还有她自己的那头小骡马,姑娘们各自的马驹子,还有杰拉尔德的那匹跑得如闪电般飞快的大公马——啊,只要其中的一匹还在的话,就算是最倔强的骡子,那情况就好多了。

但是,这也不碍事——只要她的脚好起来了,她就打算步行到琼斯博罗去跑一跑,那可能是她出娘胎以来最漫长的步行了,可是她甘心情愿去,就算那座城市已经被北方佬完全烧毁了,她也非得去那里找一个可以教她如何获取食品的人不可。这个时刻,韦德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充满了痛苦。他又开始尖叫着不肯吃红薯了;他想吃一只鸡腿,一点点米饭以及肉汤呢。

阳光灿烂的庭院霎时之间似乎云遮雾罩,树木也因隔着泪水而变得模糊不清了。斯佳的脑袋耷拉着,靠在胳膊上,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现在哭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只有当身旁有你想要讨他欢心的男人时,眼泪才会发挥作用。正当她伏在窗台上双目挤紧把眼泪强忍回去时,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动了,可她却并没有把头部抬起来。最近这两个星期以来,她白天黑夜好像曾经多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正如爱伦的衣裙之声不时萦绕在她耳畔一样,和往常这种时候一样,她的心砰砰地跳得很激烈,接着她又会暗暗嘲笑自己道:“别做美梦了!”

可是,马蹄声竟逐渐慢了下来,由开始的跑变成了走步,这种亲切自然的程度着实让人大吃一惊。然后,石子路上响起了颇有节奏的得得声。是有一个人骑着马来了——塔尔顿家的还是方丹家的?她迅速地将头抬了起来,发现竟然是一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一面又急急忙忙地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个人,心急如焚,呼吸也变得粗重快速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垂着头弯着腰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野蛮的家伙,一脸乱七八糟的黑胡须飘散在没有扣扣子的蓝色军服上,在阳光下,他眯起一双小眼睛,从帽沿下冷冷地注视着这座住宅。他从容不迫地下了马,把缰绳往拴马桩上随手一撂,这个时候,斯佳一下子痛苦地缓了一口气,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这个北方佬,一个腰上别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并且,她是一个人跟三个病人和三个小孩留在家里呀!

他轻轻松松不紧不慢地从人行道上走了过来,一只手放在手枪套上,两只不安分的眼睛骨碌碌地到处转,此刻,一幅幅杂乱无章的图景象万花筒一样在她的心中闪映着,大都是皮蒂姑妈曾经悄声描述过的一些有关坏人袭击单独一人的妇女的故事,比如说,用小刀割破喉咙呀,把处于危病中的女人活活烧死在屋里啊,或是一把刺刀捅死吓得尖叫的孩子呀,各种各样不可理喻的恐怖场景,这些都由于北方佬的原因而紧紧连到了一块。

她的第一个可怕的念头便是躲进壁橱里去,或是钻到床底下,不然就从后面飞奔下楼,一路狂呼向沼泽地奔去,总之只要逃得掉就可以了。接下来,她听见他十分留神地走上了台阶,小心地溜进了过厅,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无路可逃了。她惊得全身直哆嗦,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听到了他在楼下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房间,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因为他发觉这个房子里空无一人。他步入了饭厅,眼看就会立即从饭厅中走出,准备进入厨房里去了。

一想起厨房,斯佳心里就像被几把刀子狠狠地扎了几下似的,不禁火冒三丈,竟连恐惧也被驱赶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旺着呢,有两锅食物正炖着呢,其中一锅是苹果,另一锅则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的园子里弄回来的各式各样蔬菜的大杂烩,虽然这点东西不一定能让两个人吃饱,但是它们却是九个正挨饿的人的一顿午餐呢。斯佳忍受着饥饿的煎熬,痛苦地等着别的人回来,到现在都有几个小时了,眼下却马上要被这个可恶的北方佬吃得精光,一想到这,斯佳不禁气得全身颤抖不已。

让这帮混蛋全都见鬼去吧!他们像蝗虫一样将塔拉洗劫一空,害得她不得不只能活活地等着饿死,但现在竟又回来偷这些仅存的东西。斯佳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心想:上帝可以证明,这个北方佬做梦也不能再偷走任何东西了!

她悄然将脚下的破鞋脱掉,赤着脚急急忙忙走向了衣柜,脚尖上的肿痛感似乎也神奇地消失了,她慢慢地把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拉开,一把将那支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笨重手枪抓在手里,这是查尔斯生前随身携带却从没用过一次的武器,她的手在那个挂在墙上的军刀的下面的一个皮盒子里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一粒火帽子弹,她极力平下心来,镇定地把子弹装进了枪膛里。然后,她又轻手轻脚地跑进楼上的过厅里,跑下楼梯,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定了定神,另一只手则将手枪紧紧抓住,贴在了大腿之后的裙褶里。

“是谁在那边?”一个声音从鼻子里发出。她一下在楼梯当中立住,只觉得血脉在耳朵里激荡不已,她的耳朵几乎没有听到他说些什么,“站住,不然我就开枪打死你!”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个北方佬正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身体像拉紧的弓弦,一手持枪,一手拿着一只花梨木针线匣子,里头有金顶针、金柄剪子。斯佳的两条腿从脚底一直凉到膝盖,可是怒火已几乎将她的脸烧焦了,爱伦的针线匣就在那个家伙的手中。她想扯起嗓子大声叫喊:“放下!把它放下,你这个肮脏下流的……”但她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只能隔着栏杆向那个家伙瞠目而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孔由凶狠、紧张变成了一副半似冷笑、半似谄笑的嘴脸。

“这么说这房子是有人。”他说着,把手插回了皮套里,接着又走进了饭厅,几乎就刚好站在斯佳的下面。“就你一个人吧,小妞?”

她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枪从栏杆上伸了出来,一下子瞄准了那张长满了胡须的脸。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摸到他的枪柄,斯佳已经扳动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斯佳的身子晃动了一下,随之砰地一声枪响在耳畔响起来了,随即马上有一服浓浓的火药味一下子刺激了她的鼻孔。枪声过后,那个北方佬应声倒地,扑通一声摔在了饭厅的门里,把家具震得直响,他拿在手里的针线盒也随之摔了出来,盒里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斯佳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跑下了楼,站在他身旁,弯下腰打量着他那张长满了胡须的脸孔,只见在鼻子的地方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小洞,两只瞪得圆圆的眼睛被火药熏黑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光亮的地板上流着,一股从他的脸上流下,另一股则是来自脑后。斯佳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好像才突然清醒认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没错,他死了。不可置疑,她杀死了一个人!

房顶上有袅袅上升的硝烟,而她脚边却有两摊越来越多的鲜血。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她就立在那里,好像在这个夏天午前闷热的一片沉寂中,每一种本来毫无关联的声音和气味就如她心脏打鼓般的怦怦敲打声,木兰树叶的轻微婆娑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忧伤鸣叫,还有窗外鲜花的芬芳,等等,一切都大为加强了。

她杀了一个人。她,原本是连打猎时都不愿意靠近被追杀的猎物,是一个连牲口被屠宰时发出的哀号声或者被网罩住的野兔的尖叫声都不忍心听到的女子,杀人了!她脑子迟钝地考虑着,我并没有犯了谋杀的罪名,啊,我绝不会干出这种事!她往地板上针线盒旁边的那只长满了汗毛的手瞥了一眼,忽然又心中一定,心中涌起了一种镇定和冷酷的欢乐。她甚至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裂开的伤口猛踩几下,以便从她光脚上染满了鲜血的那种暖暖的感觉中获得罕见的乐趣,她终于为塔拉农场——也为爱伦作出了复仇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