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汉代学术思想影响最大的,自然首推董仲舒,但《春秋繁露》直接涉及色彩的言论不多,而且总是与五行比附论色,所以,我们只在上节中简要介绍。
与《春秋繁震》不同,《淮南子》的色彩观有不少脱出昔人窠臼的地方。
《淮南子》是刘安(前179年,前122年)所编,他是高祖刘邦之孙。其父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因谋反,被文帝流放,中途绝食而死。此后,刘安被封为阜陵侯,至文帝前元十六年(前164年)又被封为淮南王。汉景帝时,吴楚七国叛,刘安欲响应,平叛后,刘安仍暗中准备谋反,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年),谋反事败露,“自杀身死”。
刘安以“辨博善为文”称,曾招募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着书立说,“言神仙黄白之术”。
《淮南子》中有不少论说是发前人所未提及的《说林训》云:“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悦)目。”用今天的话说,便是审美主体的自觉判断当然,书中也有重道前人之言的,《坠形训》同样以东苍、南赤、西白、北黑、中黄为论。
《淮南子》中,在色彩问题上,最有价值的是关于“白”的论说:有关言论,录如下: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洁;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有与杂揉者也。
又:
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
又:
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逍遥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之巧,弗载于心。
又:
太清之始也,和顺以寂寞,质真而素朴,闲静而不躁。
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则难也。
老子虽有黑、白之论,但并未以“素”、“白”为“道”相。淮南子则直接从“素”、“白”之无染而引申为真理的本然。“未有与杂揉”。《原道训》是实言,抽象地说便是“无染”。那么,其所谓“杂揉”或“染”的具体所指是什么呢?即“俗交”。“俗交”便不能不“曲巧伪诈”、“俯仰同。于世人”。作者有个比喻:
牛岐蹄而载角,马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
接下去,他指出“循天者,与道游也;随人者,与俗交也”。这一番议论,自然使我们联想起庄子凿混沌、络马首、养木鸡之类故事,而《淮南子》则由此以“素、白”喻天然之“道”,就色彩美学说,自然是个创见。
《淮南子》最具独创的见解是“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的见解。
从方法论上说,这是辩证观,画论中的“黑因白彰,白以黑显”是从视觉效果立论,所谓对比即是。但“白立五色成”之说,更具思辨性。如同“道”“立而万物生”一样,“五色”都是渊源于“素白”
的。淮南子将“白”提到“道”的高度,等同视之、等同论之,我们不妨谓之为“重白论”或“重白观”。中国画学向来推重“素”、“白”或“空白”、“空”等,其思想渊源其在斯乎?
当然,淮南子所说的“白”,除诉之于视觉的“色”这个概念外,还兼心理上的所指。诸如“寂寞”、“闲静”、“恬”都属此范畴,从文章本身看,这是根本性的。因为,“白”只是作者引以为喻的“譬辞”。
“以漠养神”,心灵的修养要以“漠”去进行,这是入于“天门”之阶,“目淫于采色”反不能得“色”之妙,所以,《淮南子》也与庄子》一样倡导“灭文章”、“散五采”。他以为“五色乱目”、“五声哗耳”、“五味乱口”、“趣舍滑心”是“人”的四“累”。“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所谓“机械之心”,便是处身社会而不能不用的巧智。这些都可谓因“染”致“累”。齐俗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与若性。
读淮南子,也像读(庄子,一样,从字面的浮表去理解则易误会,书中一再出现的“无为”(或“无染”、“无凿”、“无饰”等等),不能直解为“什么也不做”。它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心理上的“无为”,即做任何事皆不抱功利益己之心,使心寂然漠然,空净其内;其二,既已“为”矣,要使所做的事,葆其天真,不露“斧痕”。这就是“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已琢,还返于朴”之意。足见,不是不雕不琢,而是雕琢之后,要“返于朴”。“朴”即未经斧斤的原木,如同“素”是未染之帛一样。故修务训云:
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于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
这已经融入了儒家思想。
“白立而五色成”或作“无色而五色成”,原道训:
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
足见,“白”与“无色”是同义而异词。
在五行系统中,“白”是属“金”,在方位上是“西”。五行色所重的是“黄”,即中央土色。这可以说是农本观念的确定。而淮南子之重“白”,则属哲理的思辨。他说:“寒不能生寒,热不能生热,不寒不热,能生寒热,故有形出于无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这是玄辩的道论。《淮南子》这一体系,可表解如次:
抽象概念一,无、一道视觉感知一,白听觉感知一,寂心态一,恬、清静物态一,素、朴一,道相原道训。曰:“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又,“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这显然是由老子“道生一、一生二”那个理性公式而来的,所不同的是老子。未将“白”与“一”同等视之,而,淮南子。则将“白”提到了至高的地位。
淮南子。的思辨色彩观,最堪被誉为美学或艺术哲学。而于色彩实用,又多启迪。“五色”成于“白”,不知“白”,不善于处理“白”,亦必伤害“五色”。作者说:
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故使之见者,乃不见者也。使鼓鸣者,乃不鸣者也。
人所见色,是从“不见色”处,所以,不知“白”,即不能用五色。一切色,皆出于“白”,有色源于无色。辩证观用于色彩论,以此为妙。绘画不能不用色,不能不造形,而“用色”是由“白”始,且以“白”显、以“白”成;“造形”是自无形始,且“成”于无形。这种思辨性,正是东方色彩美学之特质。故,“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圆不中规,方不成矩,大浑而为一”。将上述引语中的“无形”易为“白”,在精神上也不悖于本旨。
老子五千言从未以“白”为独立论题,从秦前诸子到魏晋群贤,论“乐”(“声”、“音”之类亦同)最多,论“形”(包括“无形”)次之,老子、王弼的“形论”很精深,而,淮南子居其中,上承老而下启王,所不同的是,淮南子对“色”尤多涉及,虽其中亦有“五行”流弊,如“东方……苍色主肝”,“南方……赤色主心”,“西方白色主肺”,“北方……黑色主肾”,“中央……黄色主胃”之类,但不是主导倾向(时则训)则多依《礼记·月令》为说,不外“孟春之月……天子衣青衣”,“孟秋之月……天子衣白衣”之类。
在养生论方面,淮南子主张“省嗜欲”。精神训云 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同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由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摇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邱山,无由识之矣。
这种因对耳目受用不加节制而影响精神的论说,古人论之甚多,养生之要在节欲,心理与生理是相互影响的,因此,视觉之乐,也当汉代,阴阳、五行学说被广泛用于医学,(淮南子》在这方面也多所涉及。(淮南子》的独创性见解,除上述“白立而五色成”之外,在阐述感觉与表述之不一致方面,有很精彩的说法,兹录如次,问瞽师曰:“白素何如?”曰:“缟然。”曰:“黑何若?”
曰:“然。”援白黑而示之,则不处焉。人之视黑白以目,言黑白以口,瞽师有以言白黑,无以知白黑,故言白黑与人同,其别白黑与人异。
用“口”去表述“目”的感受,难言其妙、难道其详。感受、感觉是语言难以表述的,人人言白黑,而人人对白黑的感受不同。“视黑白以目”,“言黑白以口”,这既是真实,又极令人困惑,视感官对“黑白”的反映,是生理性的,而“口”之所“言”却是受制于心灵或思想的,比如东、西方或古今之人在看到一片红色时,所见的“真实”无异,不会因地域或时间的差别而视红为绿一人类的眼睛只是一件精微的“光学仪器”,但东、西方人或古今之人对“红”的感受或由“红”激起的心理反应,却不尽相同。研究色彩,我们会发现,某种色被认为是某种情绪、理念的征象,并非因这种色本来就表示着这情绪与理念,而是社会意识转注入该色的,白色被认为代表着“哀思”,并非白色本身固有此种属性,而是由“丧仪无饰”引申出来的,“无饰”就“素”,
而表示“素”、“无饰”的就是这未加任何染饰的“白”。经俗习的传承,这种观念积淀固化了,于是,人们便对“白”作如是观。
《淮南子》在内容上博杂不纯,“意多杂出”,它在作朴素的思辨侯外庐《中国时,每有创见,但强拉硬扯的虚妄说法也时有之,比如《地形》《想通史》卷二。
正土之气也御乎埃天,埃天五百岁生缺,缺五百岁生黄埃,黄埃五百岁生黄,黄五百岁生黄金,黄金五百岁生黄龙……偏土之气御乎青天,青天八百岁生青曾,青曾八百岁生青,青八百岁生青金,青金八百岁生青龙……牡土之气御乎赤天,赤天七百岁生赤丹,赤丹七百岁生赤,赤七百岁生赤金,赤金千岁生赤龙……弱土之气御乎白天,白天九百岁生白矾,白矾九百岁生白,白九百岁生白金,白金九百岁生白龙……牡土之气御乎玄天,玄天六百岁生玄砥,玄砥六百岁生玄,玄六百岁生玄金,玄金千岁生玄龙。
丹士的附会妄言,满纸皆是。此中,五色仍与五行配,并硬拉上丹剂,即曾青、黄埃(雄黄)、丹砂(赤丹)、白石(白矾)、青金(铅),
当时人认为,这些物质是开天辟地以来存之最长久的,它们既是天地精气所长久化育的,那么,也足以使人服食后“长久”,使“肉身永固”
不衰。恰如《周易参同契》所云:“金性不败朽,故为万世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那些几百年、几百岁什么的胡诌,完全不要实证,
如果这些胡诌仅仅是神话,那么,姑妄听之也可,但却是作为灵丹妙药,诱人以“长久”而服食,这是悲剧发生之所在。
这种想当然的附会,充斥于汉、魏载籍,兹以班固《白虎尔中》《情性》一篇为例。
班固在这篇文章中,将“五常”(仁、义、礼、智、信)与“五脏”(肝、心、肺、肾、脾)加以比附,他说:
肝仁、肺义、心礼、肾智、脾信。
接下去他解释道:
肝所以仁者何?肝,木之精也,仁者好生,东方者阳也,万物始生,故肝象木,色青而有枝叶……肺所以义者何?肺者金之精,义者断决,西方亦成万物也,故肺象金色,白也……心所以礼者何?心,火之精也,南方尊阳在上,卑阴在下,礼有尊卑,故心象火,色赤而锐也……肾所以智者何?肾者,水之精,智者,进而止无所疑惑,水亦进而不惑,北方水,故肾色黑……脾所以信何?脾者,土之精也,土尚任养万物为这象,生物无所私,信之至也,故脾象土,色黄也。
只要依着“五行”去牵连,无所而不通,所以,我们说“五行”是东方式的“思维模式”。古人遵此模式,恣意附会,凡天象人事风俗伦理,乃至山川草木五脏五官(医术矿石无不可“自圆其说”。)淮南子一书,精芜并存,而论色虽仍不出五行的大限,但每有发明创见,故专节论之。
(第五节)灾异谶纬与色彩
研究中国绘画艺术的色彩问题,最早最直接的材料,当推南齐谢赫“六法”中的“随类赋彩”及南朝宋·宗炳的“以色貌色”。但中国画学中的色彩论,并不是直接从“画”的色彩问题上陶、生发的,它是从哲学、伦理学、玄学中渗透、转移过来的,所以,讨论中国画的色彩问题,不得不从“画”外去寻找渊源与脉络。
汉代在宣帝、成帝时期,阴阳灾异学说兴起,至哀帝、平帝时期,谶纬泛滥。
《月令》说来说去是春、夏、秋、冬及四季的征候一生”、“长”、“收”、“藏”。一切人事都应顺应这种节候,否则,天时逆施,“灾异”必兴。
尚书中的洪范将人事的“貌、言、视、听、思”与天气的“雨、阳、燠、寒、风”合在一起,国君的“貌正”,雨便依时而降,否则便淫雨成灾,其他言。听之类也依次与阳。燠之类相配。到了汉代,又将《洪范》扩充为《洪范五行传》,更恣意为说,到刘向时,他与其子刘歆各把古来的祸福之事辑着了一部灾异史,其后班固将它录入《汉书》,是为《五行志》。这种种说法,骨子里只是“天人合一”或“天人感应”。“感应”自然也就包括着色彩了。这样的思路,使中国画,玄妙更广而推之,使中国的色彩实用,不胶着于自然物的本色,从美学思想上说,色彩思维的空间便大得多了。
魏人傅遐作过一篇《皇初颂》,虽然是“颂”“魏”的,但魏距汉不远,也可视为汉,至少是东汉后期的思想真实。《皇初颂》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