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色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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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从微调到变革(1)

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

——张彦远《历代名画》

水墨晕章,兴我唐代。

——荆浩《笔法》

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唯各言其志,盖耳目所习,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也。

——《图画见闻志》

(第一节)概述

本章涵盖唐、五代、宋、元四个时代,时间跨度约为750年以这750年为一阶段,主要是依据色彩观念的演变进程划定的。当然,这种分期的缺陷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它太顾及文人绘画色彩演变的奇异进程,这个进程可明确溯源至唐代,而至元代已硕果累累。明、清两代,在文人画的择色方面,仍本旧法,但色彩在民间,却有了广泛的运用。一般平民,尤其是富裕的江南,已大胆越礼用色,仅就这一点而论,可以说“以礼择色”的制度已受到冲击,所以,我们将明、清作为一章论述。

在唐、宋之间有个过渡的时代,这便是只有五十三年(907年,960年)的五代。尽管五代这么短暂,可是,五代艺术上的成就却不小,它上承大唐遗绪,下开赵宋之风,谓其为“文化枢纽”亦不失妥。元代约历百年,但文人画及元曲在元代却有了辉煌的成就。

中国士大夫文人的精神生活及人生旨趣,各时代不尽相同,秦前立说倡异,诸子争鸣,“士”对政治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热情,纵横游说,参与的意识很强,而老、庄的思想,却以清静无为为宗旨。这些创说,对后代影响甚大。秦汉儒生方士,热衷谶纬,他们将秦前阴阳、五行之学系统化、极端化。魏晋文人清谈玄论,中国文人以谈文谈书谈画自标清雅的习气,也滥觞于此时;文人性情”实在是在这一时期陶冶养成的,至唐、宋以后,疏于诗、书、琴、画者,几不配称之为“文人”。

我们读中国文化史,于唐、宋的潇洒、风流,颇为向往,至此,“艺术”已经成了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儒、道、佛思想混同并流,冲刷出了奇异的文人生活形态,这种使文化精神生活化、人性化的努力,对中国艺术影响至深至巨。艺术化了的文人,又将艺术向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扩展,而书法、绘画的扩展面却最广大。对此,钱穆先生有如下论述,我们只要看书法、绘画两项在南北朝到隋、唐的……转变,便可看出中国人的艺术如何从贵族与宗教方面逐步过渡到钱穆。中国文平民社会与日常人生方面来的一大趋势。

化史导论。

钱先生在此书中,对书法评论最高,他说,“中国艺术中最独特而重要的,厥为书法”。

以笔、墨艺术地写字,便是书法,以“写字”的方法和原理用笔、墨去绘物象,便是绘画。二者是形相异而质相同。这便涉及了本书的论题,文人画以水墨构象,以纸的白色为衬,黑、白交映,国人同好。过去很少有人考虑过,何以这么单一的色对中国人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这就是我们在本章要讨论的主要问题。因为,这种色彩选择不仅在色彩史上是事实,而且,它深刻地反映了民族色彩审美的价值取向。直到今天,国人对“水墨画”仍喜爱如昔,且更称之为“国画”。这种“喜爱”,当然含有对“墨色”的偏嗜。

从唐代始,帝王皇室的“儒化”(不是儒家之儒,而是儒雅或文雅之意)倾向十分明显,唐太宗以好书(法)出名,五代南唐后主以词称,宋徽宗以书’画称冠,这都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帝王的这种偏好,对于风气的形成,关系重大,上好下甚,天下风从。加之,自唐以楷法取士后,历代科举,都重书法。这种种因素的化合,便催化出一种“黑色艺术”的玄妙文化。

汉代人以色彩的变化附会朝代的更替和社会人生的命运,而唐宋人则着力于色彩的审美价值研究。宋以后,书(法)论画论兴起,文人谈书论画成了时髦。自唐代始,书法渐渐成为文人聚会时的娱乐。魏’晋清谈之风渐寂,代起的则是丹青翰墨。视觉享受的追求一定伴随着对色彩的考究,这直接影响到创作,所谓北宗’南宗,事实上主要是依据色彩来分的一北宗青绿、南宗水墨,而奇异的是,在历史的推进中,南宗渐居主导地位,换言之,在色彩上以“黑白”为主了。

这些色彩现象,不论是对色彩的取舍、对色彩价值的评估、对某种色彩的追求,还是某一时代风行某一种色彩,表面看,是色彩问题,而深层的原因,则是文化问题、社会问题。

徐复观先生称此期为“色彩的革命时代”,这是很合于史实的。由色彩变化带动的这场“革命”,涉及造型、题材乃至技巧。我们叙述这段“革命史”,深感色彩是开路的先导。古曲的色彩观虽未必全然改变,如仍以阴阳、五行言色,但价值标准却已截然不同。从“随类赋彩”走向随意“赋彩”,从“色”转变到“墨”,这都是全新流派的“革命”进程。这样的进程,是整个文化“革命”的一翼,诗至唐而古风寂、近体出,唐人已无汉人那种以色彩言历史、人事的神秘观念了,唐、宋人是“玩墨”,是以“墨”为“戏”,而汉代人则是观色测事,因此,色彩观念的总趋势,也是向着“人生”这个目标的。色彩的实用,至此终于从感应“天意”、“神意”转变到了感应人心、人意。不论水墨也罢,青绿也罢,也都只是“人心”、“人意”的表现,而非天意、神意的色征。

大体而言,唐、五代,可谓“微调”时代,不论是理论,抑或实践,都开始不守陈法。经王维、张彦远、沈存中、欧阳修、苏轼的理论中国艺术精神,徐复观着’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第二节)“黑色革命”的进程

西方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至18世纪中叶,色彩只是素描的补充,从绘画程序看,是先用素描构成作品,然后再上色。画家在写实精神指导下,“随类赋彩”。再现物类的固有色,是西方画家苦心孤诣追求的目标,古典写实画的色彩观念和色彩实践,到了德拉克洛瓦时代,开始受到挑战。马蒂斯在叙述这一演变时写道:

从德拉克洛瓦起,中间经过扫清道路的印象主义者,造成了一种明确的刺激,引进了色彩的体积的塞尚,直到凡·高,

特别是高更,人们能够了解到色彩作用的复兴和它的情感上的表现力的重归。

现代西方绘画简直近乎一部色彩革命史,而且,冲击的力度日益强烈,至20世纪的前五十年,可以说色彩成了绘画王国中的君主,因此,马蒂斯称色彩“是一种解放的手段”。

这种“解放”,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再充当“素描的补充”,绘画程序变了,色彩不再是姗姗登合的后来者了;其次,色彩的运用不再严守物类的固有色,而是独立于物类本然的存在,如马蒂斯所云“题材无关紧要,应寻求的是强烈的色彩”。

现代西方的这场色彩革命,与东方精神的影响大有关系,马蒂斯说:“我的启示来自东方。”他不只一次地表明“效仿中国人”。他称安格尔是“在巴黎的不为人知的中国人”,原因是安格尔是“通过限制色彩但不歪曲色彩的方式,最初使用大胆醒目的色彩的人”。具体地说,马蒂斯的“效仿中国人”,便是最明确地使用黑色。他说:“当我不知道摆上什么颜色时,我就摆上黑色,黑色是一种力量,我借助它去简化结构”。他又说:“东方人把黑色作为一种彩色使用。”

黑色在中国绘画上占有不容轻视的地位,而马蒂斯则是公认的西方现代绘画的大师。有趣的是,在我国。从李唐开始,新起画派首先是从色彩开始“革命”的。水墨山水、水墨花卉的问世,标志着一个新进程的开端一黑色成了新进程的开路先锋。自此后,尽管有北宗的青绿山水之类,但黑色却被认为是一种最富于表现力的色彩,因而成为一种美学的取向。

传为王维所撰的(山水诀)中,有“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工”的话。这段话是否出自王维,存疑,因为王缙编(王维集)未载此篇,至明焦竑着(国史经籍志)始录,且(山水诀)文辞不类盛唐作风,故历来论者皆存疑。俞剑华先生则以为“虽非王维所作,亦非宋以后人所伪造”,文非出自王维,但作为一种思想真实,“水墨为上”亦是唐、宋间的一种新兴观念,故不宜以文之伪而否定思想之真。因为,唐人确有这种观念,这便是张彦远的说法:

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碌”是石青色。空青,矿物名,破之有浆,画青绿山水所需的色彩。

(历代名画记)的真实性,从来无疑问者。“运墨而五色具”,可以说与“水墨为上”是同一意思的两种表述法。

至于实践方面,最重要的是王维创泼墨山水,维画一出,遂“歙吴生(道玄)之锋,没李氏(思训)之习”。为什么在诸派争胜之中,王维所创的画派会居优势?或者说,为什么“水墨”会获得一种文化选择的优势?王维作泼墨山水、王洽作泼墨花卉,如果是一时心血来潮,自不必认真,然而,一经这样的选择,便千年不易其风,那么,这种选择便不是偶然性的,而是一种文化选择,是一种经长期积淀而“必然”产生的“偶然”,所以,一经出现,便显示了巨大的生命活力。王氏的创作、张氏的理论,迅速被认同,这说明它们是适生文化一适应本土文化而产生的画学。

从负面说,没有科学精神的制约力,文化选择往往趋向于“玄”,即使历史上曾一时出现准科学的现象,也必然淹没在“玄海”之中,最终只是“一现”而已。从顾恺之到展子虔,人物画“随类赋彩”、“以色貌色”,但这种由画家直觉天赋所造成的画风,很快便被“水墨”、“青绿”所取代;“水墨”、“青绿”相“争”,结果是“李氏(李思训,青绿山水的始创者)之习”被“没”,在题材上,人物画很快被花鸟、山水挤到次要位置上;“花鸟”与“山水”相争,夺魁者是“山水”。这样的格局,不是因个人的才能、天赋决定胜、负,真正主宰胜负的是文化本性。文化性质决定着适者兴、违者亡。为什么谢赫的“随类赋彩”未被后人赓续弘扬发展为写实主义的色彩论体系?为什么顾恺之的写实风人物画到唐代便消竭?相反,直到清代,人物画专论的《写真秘诀)(清人丁皋撰)仍以玄学论人体。比如,他论人体面部的结构说,“天庭”乃以“两额角为日月”,“以眉为凌云彩霞”,“以目为日月居中天”。依次,“鼻为中岳”,“两颧为东西二岳”,眼光为“一身之日月、五内之精华”,耳为“金、木二星”,这么折腾一番之后,才谈到“染法”。他说:“染有浑元、清硬二法”,浑元之法又分全体浑元、分部浑元。丁皋解释分部浑元法云:“盖五岳各有峰峦,对明大小,空出白光,作峰顶阳明之位。用浑元追三阴起根发脉之处,从浓至淡,周染而突出高峰者是也。大概浑元本于阴阳二气,二气既明,其象自然丰满浑厚而得神矣。”这样的人体解剖学”何易方士谈丹法?时下有将“随类赋彩”、“以色貌色”说成“写实主义色彩原理”的,实则,它们只是一种提示、一种技术性的直觉要求。

至五代,荆浩继续强化了张彦远重墨轻彩的理论,他说: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墨晕章,兴我唐代。故张璨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采,旷古张璨在画论上,只留下“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句名言,相传他作画用秃笔,且以“手摸绢素”。张彦远曾听人说,张璨曾用破墨法画山水。传,王维以心法授之张璨。真实情况是否如此当别论,但尚墨倾向已经形成。这个势头,在客观上又因禅宗思想的泛起而得以强化所以,宋人称画为“墨戏”,而明代人则名之曰“画禅”。墨的被推重,实在是借此以破坏或削弱现实真实感,使画面多一些“象外”的意趣。

到了宋代,大势已定,不论是理论或创作,都更饱满了,在实践上米元章及其子友仁为代表,在理论上则以郭熙、郭思父子为代表。明代画坛巨擘董其昌评米元章画云:“老米画难浑厚,但用淡墨、浓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尽得之矣。”。董说有所失,因淡、浓、焦是墨的色度,而泼、破、积是墨法。

这样的趋势,潘天寿先生论之颇确,他指出,吾国佛教,自初唐以来,禅宗顿盛,主直指顿悟,见性成佛;一时文人逸士,影响于禅家简静清妙,超远洒落之情趣,与寄兴写情之画风,恰相适合。于是王维之破墨,遂为当时文士大夫所重,以成吾国文人画之祖。

唯其如此,我们才说这是一种文化选择。换言之,“水墨”的兴起吻合了时代的文化走势和本土的哲学精神。汉、唐时代,用色绮丽,至唐中叶后,趋于“平淡”,唐的张彦远对色彩已不重视,五代的荆浩在《笔法记》中已不言色彩,至宋,用色逐渐简化,至元代,渲染之习遂成大势。

中国画最终走入水墨的玄界,其美学精神是早已规定了的,民族文化思想的强大驾驭力引导绘画选择与自身同一“血型”的色种。何时“胎儿”才能诞生,这是时间问题,而它的“血型”却是文化母体所规定了的。中国画走入“玄门”是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徐复观先生说“中国艺术的基础是玄学”。在视觉艺术上,以玄学为基础的绘画,选择玄秘感很强的色,这是顺理成章的。

这并不意味着墨色无度差,所谓“墨分五彩”,即是它的色度差别。

以“气韵生动”为极致的中国画,在根本点上,便不在乎以自然之色貌自然之色,红的花一定要以红色染之,绿的叶一定要用绿色染之,它要表现的是道象”,或者说是借物象以表现“道象”。所谓“气韵”,其实就是“道”的意绪一在古典哲学中“气”、“道”一义,所以,清代天下之物不外形。色而已,既以笔取形,自当以墨取色,故画之色非丹铅青绿之谓,乃在浓淡明晦之间,能得其道,则情态于此见,远近以此分,精神以此发越,景物以此鲜妍,所谓气韵生动者,实赖用墨得法,令光彩晔然也。

在精神上,这与马蒂斯所说黑色是一种力量,借它去简化结构的意见,并无差异。这并非说,中国画排斥“丹铅青绿”,而是说黑色因最能表现、体证东方美学的精神,因此受到格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