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史上,像色彩这样涉及深广而又被遗忘的领域,实在少有。自古及今,国人对那炫煌的色彩,既陶然迷往而又诚惶诚恐。古人诚然借助文字或图像去表述思想,然而,先民还用了其他传播手段去表达他们的所思所感;色彩正是这种手段之一。色彩与文字的差别在于它之表情、述意是象征性的、暗示性的,而文字则以明确的信息诉诸读者。至于图像,因有“像”可辨,所以,它提供的信息,也较明确。唯有色彩、斑斓纷呈,莫名其义——它是情绪化的。我们目睹高天红霞,心虽为所触动,却不知何以言表,而且,同一种色却能触诱出不同文化背景的观者的不同感获。色彩的这种模糊性为古今中外的各色人等大加利用;它的功能是文字和图像所不能取代的。
我国古代载籍,自秦前之经典至宋、元以来的笔札、史论,言色论彩者,随处可见。所憾这些言论,散杂无序,且皆短笺促札。所可怪者,不特“国画……尚没有一部色彩学”(钱松《砚边点滴》),即其他领域,如美学、文化学、民俗学亦无专书专文以论色彩。这当然是民族文化研究上的一件憾事。
翻阅旧籍,不论是诸子之书以及《易》《礼》,乃至述异志怪之书,无不玄言色彩,而民间更恣意用色以期避邪招福;更遑论中国绘画极为独特的赋色了。
被遗忘的这个领域,是如此重要,如此诱人,然而,一旦步入幻境,又恍若陷五里浓雾之中。有关色彩的论述,散见杂存于各种各类的文献中,正史野史。经典杂录,佛。儒。道诸家乃至方士。命术。星相者,都有玄论神说,而自古及今,却无专书以揭示此种文化现象的底蕴。于是,研究中国色彩,便不能不深感困难了。何况,在哲学、宗教。史学。艺术。制度。民俗中,色彩都煊乎其间,它扮演着非等寻常的角色。
从现象上看,用这种色,不用那种色,尊尚某种色,忌讳某种色似乎是随心所欲的,而此种尚忌又极严格,但是,在这种取舍。崇忌的背后,有没有一种观念在支配着呢?这种观念是什么?它何由而生,又缘何而变?凡此等等,若能探得其中奥理,并清理出一个头绪,不仅对中国绘画艺术裨益匪浅,且于中国哲学史、美学史及制度史也都大有助益。
古人论色彩,琐语促言,点到即止,这颇有“道”不可道的意味言不在多而在妙,古人说“法”,大抵如斯。这自然留给读者很大的领悟余地,使“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内心体悟,是此土精神把获的特点,故尚一语道破之法把话说全,说周密,洋洋洒洒,滴水不漏,那是西人说法。我的难处恰在于此——既不能不用西人的方法以钩沉决疑,那么,便不能不冒犯先哲古训——把话说尽了——真理也便被堙没了。喋喋不休。口若悬河是对真理的戕害,道家曰:“道可道,非常道”;禅家曰:“一落唇吻,尽是死门”。比如我自介云:“姜某,滇人,乙亥岁生,今六十有二矣”。那么,除姓氏。籍贯。生年之外的所有属性便因未“介”而被抛却了。然而,要将“姜某”这个存在的一切属相涓滴不漏地说尽,即我本人亦难善事。比如,本人的脑细胞数量几何。品质几何?能精确道出么?因之,语言也者,一方面在说“明”,一方面却在“隐漏”,二者同步。所以,“挂一漏万”是语言功能的本然,它只能做到这地步。
这么一说,岂非离题了?没有。色彩不是语言,它如声音一样,是抽象的。“一。三。五”,在“说”什么?什么也未说,“什么也未说”,只是“一。三。五”,让听者自去浮想;黄昏时刻,天边一片彩霞,它在“说”什么?依样“什么也未说”。这霞之彩,在暗示着什么,而这“什么”是什么,观者各有“浮想”。因之,什么也未说”便等于“什么都说了”。
色彩的这种性质,古人真是看透了。这里所说的“古人”,并无智愚之分,上而至于孔、孟、老、庄,下而至于村夫野老,都是。各色人等,竞相以色证理、以色明事。举凡不便说、不能说,说亦不佳的事、理,古人便以色证、明之。朝代要改变了,“必先现其色征”。为什么会变?为什么必变?不用问,也不用解释,只因某种色出现了——在此以前是另一种色。据说天、人是相感应的,而这色彩,便是感应的征兆。(吕氏春秋》(春秋繁露)以及汉季的谶纬之学,将这种色感应说得天花乱坠。
对民族文化的研究,赖前辈学者的艰辛,成果累累,今人所可为者,不过补前人之所未及而已;而专题以讨论色彩,确为补缺之举。我虽有“补缺”之志,唯才力不逮,故“补”而不善者,有待通硕之士正之。
以“色彩”为论,人易误之为画学专题,然李唐以前之载籍,殊少以此为情趣。各家论“色”,或以证“道”,或以明“礼”,或以为天意人心之征,或以为兴衰成败之像。故,所谓“色彩论”者,直可视为“论”社会思想之特质及变迁耳。
向者,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必本于经典,故必及“论”、孟”之学,必涉老、庄之学,此诚为经典之治学方法。然,儒、道诸家之思想所影响文化者,非仅纸面书册之高论,即衣、食、住、行,无不在此范中,虽细民亦不能外。以故,余择其微者以论,欲由此以反观经典思想影响人心之深也。
华夏先民,尚玄务虚,古之贤哲所穷究的是“道”理,而于物”理却乏研究,或竟以“道”理代替科学以论“物”理,故言草木翎毛之生变,必曰阴阳、必曰五行。此种“道”学精神,论理言事必本于“道”,且以“得道”,知“道”为归宿、为终极。不得不由者,谓之道;由而必归者,谓之道;万事万物之生变皆不离者,即道。然则,“道”不可见、不能闻,“恍兮惚兮”,“形而上”也。这种“恍惚”的概念,以同样恍惚的色彩去比符、去象征,最为恰当。于是,凡难以言喻,或虽言而难圆成者,便用“色”去隐喻、暗示。
研究东方学问,最难的,莫过于能不能研究出此土的“味道”。“味道”是极寻常的词儿,人人用之,却未必体味出它的味道。此如“了解”一样,人皆用之,然皆不明个中妙义。“顿悟入道”曰“了”,“明心见性”曰“了”,能“解了实相空无所有”,便算得“了解”。因“了”,故能“解”,超然于市俗之烦恼,即“解”脱。“道”是中国文化中的最高概念,能“味”这最高概念,即“味道”;换言之,明“道”才能得“味”,“道”又须去“体味”、“玩味”方可把获。
我个人治学的经历,大抵是随兴趣之所之,读大学时,学的是文学,毕业后,却日渐迷上了书法,再由书法转至绘画,时至今日,又从文学、书法、绘画中抽绎出若干“玄”题来讨论。这个经历,可以说是“玩”的经历。古人治“易”,每称为“玩易”、“玩占”;“玩物”乃能得“物”的意味;“玩物”未必“丧志”。大学问,前人已深有所究了,我则只择其前人所遗漏的“小”事理“玩”之。正耶?谬耶?悉请指拨矣。
姜澄清序于三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