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瓷色,较之前代,趋于繁。以乾隆时代为例,《陶录》载,其时之釉色有“霁红、矾红、霁青、粉青、冬青、紫绿、金银、漆黑”等。又如,红釉有宝石红、朱红、枣红、鸡红、矾红、抹红、珊瑚红、胭脂水、醉红、海棠红、豇豆红等。青釉有天青、冬青、豆青等。蓝釉有天蓝、宝石蓝、酒蓝、霁蓝、青金等。绿有豆绿、瓜皮绿、孔雀绿、油绿、粉绿、西湖水等;黄釉有淡黄、焦黄、老僧衣,鳝鱼黄、茶叶末等;紫釉有茄皮紫、葡萄等。真可谓无色不备这一方面反映了工艺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也说明颜料的品种增多。这种釉色趋繁的倾向,也是瓷商品化的需要所带来的,像古典陶瓷以单色烧制,已不能适应社会的更高需求。反映在瓷器色彩上如此,反映在形制上也如此。自李唐以后,形制增多,清初宫中之物,以至凡能以瓷器代者均用瓷,一般平民亦群起效尤,以显雅尚。这就是说,无论在实用或艺术两个方面,瓷器都得以大发展了。至于那些极精致的瓷器,已全然脱离实用,成了纯供赏玩的艺术品。于是,瓷、色、形三者便成了评价品级的内容。尤其在色彩方面,经窑变后产生了种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效果,较之绘画,又多了一层妙趣。那种奇幻的异彩,云蒸雾霭的境界、欲滴的翠色、晶莹的墨色、透明的乳白,都非其他艺术手段可比拟。有的名品,“昼则云绕,夜则霞映”,竟因光线、亮度之不同而变幻出不同的色光,难怪一件绝品,其价值连城。但是,清代中期以后,为追求商业利润,民窑蜂起,施色敷彩也有过于甜俗、徕艳的。这种现象,在任何一类艺术中都难免,故亦不足为怪。
清代瓷器之绝品,尤推“胭脂水”,这是雍正年代所出。此种瓷器,胎极薄,里釉极白,外釉粉红,故于光亮外,外釉映发出一种粉红色,娇嫩欲滴,而由内观之,微红掩映,妩媚绝伦。唐尚青瓷,历代推重亦唯青瓷,自宋代之定窑以白瓷突起、钧窑以彩瓷突起,青瓷之地位有所下降,至明代,明瓷注意彩色,唯尚华丽,青瓷之地位更形衰落。清代尚仿制,即其款亦多冒前代,康熙朝所造,则书宣德,雍正朝所造,则书成化。此风直至今日仍为少数窑家所袭,凡白底青龙纹案头文具,如印泥盒、笔筒等,其底部款皆署“乾隆年制”,此为好事者之为,识者自当辨之。清之瓷器,古雅浑朴,不若前代,而精巧华丽、秀婉雅俊则可超越前朝,以上为各朝瓷色的大略。总观陶瓷施色之流变,可简述如下:
由单色向复色发展,单色与复色并存。彩陶、黑陶时代,为红、黑、白,如前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工艺水平及颜料单一造成的。但这种古简的用色,粗犷的手法,是后世欲仿不能的,纯为时代使然。自汉代以后,色彩逐渐增多,到清代,任何一个母色,都能分解出数十种之多的子色,据赵汝珍先生统计,仅红色,即有二十八种分色。即使像黑、白之类不易分出类别的,也有月白、鱼肚白、牙白、填白、乳白,有黑彩、乌金、古铜墨、褐铁等。这样,色的层次丰富了,所表现的美也极具多样。古代制瓷专家的色彩表现力、鉴赏力真令人惊叹不已,各种瓷色,亮度、透明度、饱和度、纯度,或各自有大的区别,或差别极为细微,历代评瓷专家,尤其善赏色,因为形态是一望而知的,而色的特性,非细赏精辨不能领略其妙。此足见,古代制瓷家对于色性的把握是何等精确、其色彩感受力是何等敏锐了,研究我国传统色彩学说,学术界多偏重绘画,对于陶瓷用色,颇少问津,这实在是一个值得遗憾的疏忽。由于复色的使用,色与色的配合便成了一个尖锐问题,何况瓷色是二度成功的,其中间的反应,即经高温而产生的窑变,又因所用原料、颜料所含元素不同,窑变的效果也不同,这种人力、天工合作的色艺术,实非一次直接而成的绘画所可比拟的。窑变后往往产生的晕幻,如同梦一般的迷人,绘画因水与宣纸的关系而产生化晕的效果,在瓷艺术中同样得以发挥。从美学思想来分析,虚、实、浓、明、暗的处理,同样是东方审美精神的表现。这种忽略瓷色研究的现象,反映了我国理论界重士大夫“正宗”而轻视民间工艺的积习。自李唐以来,绘画影响制瓷的刻花、设色极深,至清代更以书法上瓷。许多名品上的绘画色彩,即使置之名画之侧,也仍是光华四射、毫不逊色。瓷色在趋向复色的变迁中,单色、素色的传统继续发扬光大,各朝均有青瓷、白瓷之类名品问世。单色赋彩本是我国的优良传统,在瓷色处理上,这个传统保持不衰。
二、色彩的演变深刻地反映了审美心理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是社会性变化的反映。将我国陶瓷史大约分期之后,我们会发现工艺水平的进步是与纯技术进步并行的。从陶到瓷,从手制到轮制,乃至瓷的厚薄、透明度、光洁度等等。即是一个工艺技术的进步过程。色彩的发展过程。情况则要复杂得多。除了颜料、原料及烧制技术的提高、增多。反映了技术性进步之外。心理上的变化也造成了色彩的演变。从单色到复色。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心理需求由单一向多层次的变化。这种情况。在唐代以后尤为明显。城市的繁荣带来了整个社会心理的多元结构。瓷制品除了供宫廷、皇室外,也是一种商品,因此,制瓷业不能不满足整个社会的需要,而古典单色的陶瓷,显然不能适应这种多元化的要求。色彩对于人类心理的影响,远超过形体。人类从狩猎时代跨入农业时代,从游牧过渡到定居,心理的“弱化”正表现为细腻、敏锐代替了狩猎者的粗犷。古典瓷色的单纯、强烈、鲜明,逐渐为唐以后的淡、柔风格所取代。要区别古典瓷色的种类是极容易的,红、黑、白,了然可别,而唐、宋瓷色的细微差别则极难辨别。所以,各朝内廷所藏瓷器,只以式样品物分类注册,并不以色彩分类,在客观上正说明,以式样分类、以品物分类是容易的,而要辨色分类则颇难,同是红,即有数十种子色,何况复色交融、晕幻后更难以归类。加之,有的瓷色,很难定名,带淡绿的乳色、带淡黄的乳色,实难归入何类。有的瓷器,因光线的明暗不同而呈异色,这不是以色可以分类的。这种色彩的丰富、奇妙实在像人类的心理一般,变幻莫测、难以定类。消费者在琳琅满目的色瓷前选购,看中什么色,正是一种心理意向的表现。何况脱离实用专供赏鉴的陈设品,色彩更是受到了格外的注意。城市生活的繁荣、安定,士大夫之流的闲适,无不深刻地影响工艺设色。工艺生产的商业化,本就要投消费者之所好,瓷色的雅丽、秀润,也正反映出唐以后中国士大夫的色彩审美趣味。他们玩古董、爱书画、嗜园林盆景的情趣,依然强有力地影响着瓷器的施色。何况,唐以后帝王皇室的“文人化”,更强化了士大夫这种审美趣味的势头,历代所设官窑,几乎起着瓷业的指导性作用。这些官窑直接受控于皇室。所以,色彩的处理不仅要以皇室的趣味为转移,而且一旦定制,天下民窑无不蜂起仿效,以昂其价。这就是说,皇室高水平的赏鉴尺度实际上是左右着制瓷业的,从色彩到形制,概莫能外。可以说,这是我国瓷业辉煌发展的一剂“激素”。
三、对于瓷色的评鉴深刻地反映了我国的审美价值观念。历代评瓷家评鉴瓷色所用的语汇,与画论用语几乎无异。简括起来是润、纯、雅,逸。所谓“润”,是指瓷色有一种水分溢和之感,如新雨后的翠叶,不问色的深浅,均要有“欲滴”的感觉,这正是我国绘画,书法所考究的。名画,名书,虽经数百年,墨色仍有温润之感,若初出时一样,不“润”则不能活。即使是以花卉为题材,花花草草也像枯萎了一般,了无生气,可爱之象荡然无存。所谓“纯”,系指色无杂质,杂则污,败,纯净度在工艺上是极难达到的,因为不像绘画那样简单。是否纯净,除所用颜料外,还涉及材料及培烧工艺等等,在任何一个工艺程序上出了毛病,瓷色便会污恶。所谓“雅”,除了花纹应不俗外,瓷色也应温润中和。
瓷艺受到评瓷家的影响很大,在瓷器成了一种“古玩”之后,尤其如此,因其实用方面的价值已无人问及,而鉴赏的要求却又苛刻了起来。我国的瓷评家多是文人、士大夫,他们对瓷色的评价,在标准,原理方面,几乎与评画无异。
瓷功能的两极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进程,在民间这一面,重实用,而在上层,则只讲审美价值一本属实用的器皿变成了“玩物”。而这种进程,对陶瓷艺术追求精益求精,有直接的影响。当瓷器成为一种重要的贡品之后,制瓷工艺便日臻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