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时节,古老的风陵渡口一如往常般繁华,河面上来往的渡船和两岸络绎不绝的客商尽皆行色匆匆。仿佛,谁也记不起两三月前曾在这里发生过重大事情。就算偶而谈起,也如说书、讲故事一般。
这天,一名白裘披风、大红裙褥的妙龄女子,带着十名便装武士,来到了风陵古渡。她临水而立,神情悲伤,满眼凝滞的望着脚下那波涛起伏的黄河水而潸然泪下。接着,缓缓从卫士手中取过一个酒樽,对着断裂的铁索桥怆然而举:“大哥,赵锦来看你了!”接将铜樽里的酒水尽数倾入滚滚的河水之中。
此女,正是赵国公主赵锦,奉酒的瘦弱卫士正是王铁柱。
“铁柱,你说易大哥他回家了吗?”赵锦悲伤而低沉的问道。
“我相信大哥已经回去了。”铁柱也抹着眼泪哽咽说道。
赵锦缓缓闭上双眼,任着秋风拂过脸庞,吹起长发。悲伤而凄婉的诵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公主不必自责了,我相信大哥在天之灵也不忍见到你为他伤心的。”铁柱站在身旁,极尽安慰之词。
“你怎么会懂……”赵锦摇头长叹一声,话语未尽时已是泪流满面。想到当日易恺吻她,无端的变成透明,原来竟是一种生死预兆。当夜梦里,梦到他一如往常的成熟笑意,梦见他蓄起长发,亲自为他束发加冠……然而,梦醒之后,却惊闻了秦国使者传来的噩耗。枉她成天站在城楼,出神的望着邯郸城外,多希望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现那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缘分尚未开始,便已结束,赵锦的心,就此死去矣!”终于,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若非真的爱过、痛过,又怎能感同身受?
“铁柱,让卫士们都回邯郸去吧,我想四处走走。”许久,赵锦低沉着声音说道。
“那怎么行呢?没有卫士,要是遇到什么事情,该当如何?”铁柱急忙说道。
赵锦缓缓的摆了摆手,道:“让他们去吧,你留下来陪同便可。”这些时间以来,她一直将铁柱留在身边使唤,正因他是易恺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亲人”,爱乌及屋,也为履行她的承诺。
王铁柱径自沉默着转身,对着卫十们交待了一番,命他们悄悄跟着,不让赵锦发现。
卫士们走了,古老而空旷的古渡头只剩下二人,漫天飞舞的芦花飘飘荡荡,恰似一场雪白的祭礼。
又过几日,两人沿着黄河岸边一路东行,各牵一马,一前一后走在满是芦苇的河滩上。此情此景,不禁令她又再想起当日易恺流落山中,或许正与她此时心境相仿,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然而又不全是,易恺当日之所以四处游荡,那也是为生存所迫,一心奔出太行,才会有那次深山古道不经意的相遇,才有河源村里不期而遇的重逢。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否则,世间万千人中,又如何单单与自己相见了呢?
赵锦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望着四散纷飞的芦花,再一次悲从中来。
“秋风飞芦花,四散各天涯。自君别梦里,不敢唱蒹葭。”吟罢,又是泪眼一望,只见一行大雁排着“人”字,飞向远方……
“公主,这里有个死人!”王铁柱既惊且恐的大喊一声,指着芦苇丛中一具仰天而倒的死尸。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哪里没有死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赵锦还未从悲伤中脱离出来,轻轻慢慢的说道。
王铁柱凑近看了看,见其腹部还在蠕动,伸指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公主,他还没死呢。”
赵锦闻言,立即走去。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嘴唇干裂、面无血色。然而,细察之下,倒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见过。
“救人要紧,快拿水来,他是饿了,才会晕倒的。”赵锦一声吩咐。
铁柱立即递上水袋,抱着那人的脑袋,灌下些水。许是得到水分补充,缓缓张开疲惫的双眼。“我还活着吗?”
赵锦见他醒来,显得些许欣慰:“你还活着呢!”
“谢谢二位!”那人有气无力的说着,慢慢直起腰来。只见赵锦递过一块烙饼,顿时夺过,急切的塞进嘴里。
“在下狼狈,两位见笑了。”男子一边咽着食物,一边说道。
赵锦微微一笑,又想起当天在河源村里见到易恺狼吞虎咽的进食,眼泪又再夺眶而出,接着背过身去,悄悄拭泪。
男子显然察觉到赵锦的异样,甚是不解的问道:“姑娘,莫不是因为在下吃了你的烙饼,喝了你的水,心疼了不是?”
赵锦闻言,顿时破涕为笑道:“如果不够,我这还有呢。”
男子虚弱一笑,说道:“这就对了,有些事不该想起,就将它忘记。”说罢,将捏过食物的手指在口中一吮,在身上擦了擦,站起身来,抱着拳头施了一礼。“姑娘救命之恩,苏秦定当图报!”
“苏秦?”突然间,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名字从赵锦脑中闪过,好像,她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细想之下,那是五年前的一天,意气风发的士子苏秦入宫拜见赵庸,大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策略。然而,相国赵成却不以为然,出言反驳了一句:“听闻苏公子悬梁刺股发奋读书,十年寒暑不曾间断。自认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因懒惰时常惹得兄嫂不满,邻里不屑,这是为何?”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苏秦醉心学问,于家丝毫无功。虽则如此,怎知他日苏秦不会凌云得志,一飞冲天?”苏秦反问。
“一个自称救国济世之人,连普通人情事故都无法妥善处理,何以斡旋邦交?一个学富五车之人,连家都治理不好,又何以治国平太下?”赵成再次发难,每字每句都铿锵有力。
苏秦一听,顿时脖子憋得通红,无言以对,当即悻悻离开赵国。
赵锦想起这段往事,心里寻思道:曾听闻他周游列国,皆被拒之门外,受不到重用。更听说秦惠文王指责他年轻气盛,学不务实。没想到数年奔波,仍是一事无成,竟落魄至此。
“苏先生,何以落魄至此?”赵锦关切问道。
苏秦一听,顿时有些迷惑,这个小姑娘为何认得自己?于是立刻拱手问道:“姑娘可是认得我来?”
赵锦轻轻一笑,道:“五年前,邯郸王城,苏先生高谈阔论,赵锦便在当场。”
苏秦好一阵冥思苦想,突然惊喜说道:“莫非,你便是赵锦公主?当年坐在国君身边那个小姑娘?”
赵锦浅浅一笑,恭敬答道:“正是,难为苏先生还记得。”
苏秦打量一番,突然又有些失落说道:“公主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苏秦仍旧四处漂泊,一事无成。真乃时也,命也!”
赵锦笑着安慰道:“昔日姜尚八十得遇文王,百里奚七十才遇秦穆公,皆是大器晚成。苏先生尚不及三十,何以如此心灰意冷?”
苏秦苦笑一阵,道:“公主有所不知,苏秦本是农家子,前有三兄,后有二弟,一家劳作,衣食自足,本也不差我这么一个人劳动。然而,数年前家父病故,母亲相继而亡。在兄嫂眼中,苏秦便成了白吃闲饭之辈。于是,愤然外出谋官,如今五六年过去,仍是江海漂萍,无以为根。此生此世,何能出头也!”言语间,一时感怀落泪,大叹世道不济,命运不公,哭得赵锦也跟着难受起来。
“若是他在,我便能帮你问问了。”赵锦突然又想起易恺,遇事从没如此悲天悯人过,当即喃喃自语几声,心头又是一阵悲伤。
“这又是怎么了?”苏秦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当即抹去了自己的眼泪。
赵锦失落的摇了摇头,一腔心事不愿说予谁听。许久才问:“苏先生将要何往?”
苏秦道:“听闻,前些年家道中落,兄嫂变卖了家中田产,我也就不回去给他们找晦气了。如此,天大地大,何愁没有立锥之地安身,但凡有个温饱足矣!”
赵锦抬头望了望,不足三十的他已然有了皱纹,眼眸深陷,颧骨突出,与五年前的意气风发相比,完全判若两人。她再想起初见易恺时的狼狈和无助,突然心念一动,顿生怜悯,忙从袖中取出一袋制钱,交到苏秦手上。“先生有远大志向,不应埋没。然而赵锦此时不想归国,无法相助。这一袋钱,权当资助先生。”
苏秦感动不已,双手捧过钱袋,沉甸甸的。于他而言,眼下这些钱财不是他衣食用度所需,而是他绝境之时的雪中送火,久旱逢雨的意义,让他顿时有了雄心,再拼一场。于是对着赵锦深深鞠了一躬。“所谓大恩不言谢,公主之情,苏秦必定铭记终生,没齿不忘!”
赵锦扶起他,低声说道:“苏先生不必客气,只当江湖救急而已。”
苏秦感恩,当即收起钱袋,问道:“公主欲往何处?”
赵锦凝眉一叹,“顺着这条大河,一直走下去。”
苏秦远眺一眼,说道:“大河向东,九曲十八弯,尽头之处便是大海,乃齐国之地也。苏秦遍游列国,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公主若不嫌弃,苏秦可为导游!”
“当真?”赵锦眉目一转,显然有些动心,当即说道:“旅途未知,若有先生相陪倒也是一件美事,趁着天色尚早,赶到洛阳投栈可好?”
苏秦答道:“正好,也换了我这身破衣。”说话间,不禁牵了牵他那身残破的布衣。说走便走,三人踏着河滩,往着洛阳方向悠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