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坐在大排档简陋的塑料凳上,踩着满地污水油腻,看着满档子挤了十几号衣着光鲜的人,耳边不时传来女同事尖细着嗓子嗔斥,“Pierre!你也太抠门了!”
Pierre,也就是凌向韬,在众人的斥责声中一脸无奈的耸起肩膀,“不是我抠门,是某人提议说吃大排档的。”
“是谁?”
眸光如刀的飕飕在头顶刮过,千叶低着头,一口口喝着杯里的茶叶茉冲泡的茶水,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喧闹。如果一早知道凌向韬所指的请客是请全公司的年轻同事一起,她根本不会多嘴说来吃大排档。
三张方桌子拼成了一条长桌,十三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这当中有七个男的,六个女的,倒也算是比例均匀,年纪最大的不超过三十,最小的就是那个绯闻中二十一岁中专毕业的行政助理Elaine。
虽然在公司已经做了半年多了,但千叶却发现围坐的人当中有好些她还叫不出名字,只是大略的知道是隶属哪个部门,而且不熟悉的彼此,相互称呼的时候都喊的是英文名,这让平时看惯了工资卡名单上一连串中文名的千叶更加无法将他们名副其实的一一对上号了。
不过好在这顿饭的东主是凌向韬,她只是个来蹭饭的客人之一,所以即使话不多也不会太突兀。
大排档上卖啤酒的居多,白酒其次,但都不是什么上档次的酒。男人们高呼喝不过瘾,凌向韬便中途跑了趟超市,回来的时候拎了两大塑料袋,身后跟了一个衣冠楚楚,手里同样拎袋子的男人。
千叶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去,筷子刚夹的一块鸡肉无声的落了地。
凌向韬将五瓶张裕干红,两瓶洋河大曲搁在桌上,大声喊:“老板再加副碗筷!”喊完,指向身后的人,笑说:“总公司的CFO――Ivan!想必大家都不陌生的吧?来!来!Ivan,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分公司的同事……”
一阵凳脚拖动的刺耳声响,在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随着凌向韬的介绍,不是点头微笑,就是握手问好。Ivan气度不凡,彬彬有礼的样子既不显得他高高在上、难以巴结,也没让人觉得他这个财务总监很容易就能和人亲近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这一位其实都熟到不用我介绍了――财务部的Nicole!”
千叶尽量装作不在意的站起身,眼光瞟向远处,脑袋冲Ivan所站的方向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想到一直没怎么动的Ivan忽然走了过来,微笑着说:“大家随意吧,可别叫我坏了大家兴致!”转向千叶,放低了声问,“Nicole,最近公司账目怎么样?”
大家马上很默契的挪出千叶旁边的一个空位出来,Ivan拉过一张空凳子说了声:“谢谢!”随后顺理成章的挨着千叶坐下了。
千叶尽量往边上缩,无奈座位都卡得死死的,她只好低着头把心思放在吃喝上,可那颗心却七上八下的早没了章法。Ivan虽说不上谈笑风生,却也有问有答,甚至比起那些年轻浮躁的小伙子,他身上独有的沉稳更引人注目。坐在Ivan对面的Elaine一直矜持寡语的,这会儿居然附和着众人的热络,话匣子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话题的中心点更多的是针对Ivan。
“听说你是英籍华裔?那为什么要……”
Ivan不着痕迹的截下她的话,“我觉得国内很有发展前景。”
其实Elaine长得真挺漂亮的,瓜子脸,皮肤够白,化上淡淡的裸妆,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水水的,说不上妩媚勾人,却也有种眼神会说话的美丽。
千叶以前听多了她的传闻,所以主观上将她归入花瓶类,可现在看她一手端着啤酒罐,一手托着下巴,眼神迷蒙蒙的飘过来,别说是在座的男人,就是她这个女人,也心里怦怦的忍不住一瞧再瞧。
美女养眼,这话果然没说错。
再看坐在她边上的凌向韬,英气勃勃,眉正鼻挺,帅哥一枚,同样赏心悦目。
千叶瞅瞅这个,再瞄瞄那个,不自觉的抓过手边的水杯凑近唇边喝了一口。澄净的白水入口,刺鼻的味道呛入鼻腔她才意识到自己喝的居然是白酒。
“咳……”她侧过头,辣得眼泪差点流下来。
凌向韬大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一开始跟老板要白的,不是指白开水啊!”
Elaine瞪大了眼,“那是Ivan的杯子!”
千叶憋着气不停的咳嗽,坐在她边上的Ivan一手拍她的背,一手递过来一盒已经插好了吸管的伊利牛奶。千叶正咳得难受,想都没想,抓过牛奶猛吸。
“慢点,喝太急会呛到。”
热闹的大排档忽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盯住了Ivan和千叶,千叶正浑然不知,Ivan却是知道的,只是他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叫人琢磨不透他的用意。
凌向韬首先打破沉寂,笑道:“Ivan你喝什么,红的还是白的?可不能光坐不喝啊!”
Ivan直接拒绝,“不了,一会儿还要开车。”口气虽然温婉,回答却是很明确的。
千叶勉强稳住气息,用纸巾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这时Ivan刚接过凌向韬散发的香烟,Elaine隔着桌子俯身伸长手,将点着的打火机递过来。Ivan将烟叼在嘴里,但没凑上去接火,反而掏出一只zippo,“谢谢,我有火。”
Elaine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下,欲嗔还羞的归座。这一幕恰好一丝不落的看在了千叶眼里,只觉得这男人真是表里如一的冷血死板,做事太不近人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也不照顾一下人家小姑娘的面子。
虽然吃的是大排档,但吃喝到尽兴处,每个人都不免借着酒劲兴奋起来,有人提议去K歌,居然半数人表示赞成。千叶是个喜静不好动的人,加上今天心情低落,所以兴致不高,凌向韬邀她同去时,她摇头婉拒,“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尽兴吧!”
清点一下人数,有四男五女约好去K歌,千叶提前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拎着包离开了大排档。月色皎皎,地面上的积雪反光,脚下踩着的是同样明晃晃的颜色,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刚想拐弯去公交车站,身后灯光大炽,汽车喇叭响了两下,她下意识的让到路边上,可身后的车却只是缓慢的开到她身边。
走了十多米,那车也不紧不慢的跟了十多米,千叶猛然惊醒,扭头看去,昏暗的光线让她没法看清车内的情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的问:“是谁?”
车子停了下来,右侧的门被人推开,“上车!”Ivan的声音低低的,口吻却是强硬得不容拒绝。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千叶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不答,只是说:“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羞愤的同时,心里更有一种莫名的惧意。
轿车突然熄了火,车门洞开,车内的暖气咝咝的往外涌,千叶站在车门边却瑟瑟发颤。Ivan坐在车里,目视前方,久久不语,就这样静默了一分钟,他掏出烟点上,红色的烟丝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燃烧着,烟草的味道慢慢从车里飘了出来,车内烟雾缭绕,似乎将他俩隔远了。
他坐在车内不说话,左手搁在方向盘上,右手夹着烟头,一口接一口的吸得又猛又急,甚至连烟灰都没有掸一下,直到烟丝烧到尽头。他吐出最后一口烟,狠狠的掐灭烟蒂,侧过头来,脸向着她,“苏千叶,你给我上车!”
明明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千叶从他的口气恶劣直觉的想象出他脸上凶狠的表情,她两腿一哆嗦,刚想拔腿逃跑,Ivan明显压抑了怒气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晨要见你!”
她止住逃跑的冲动,呆呆的看着他模糊的轮廓。
他冰冷的讥讽,“清晨,伊清晨――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车内的烟味未散尽,千叶皱着眉强忍着欲呕的恶心感觉,低头抠着手指甲沉默不语。虽然她有很多疑惑未解,譬如Ivan怎么会认识清晨,现在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做什么……但专注的盯着前方路面的Ivan从车子启动后就不再说一个字,脸上像冻了一层霜,冷冰冰的昭示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对Ivan心怀惧意的小菜鸟千叶当然不敢去主动撩拨老虎须,她缩在副驾位置上努力当鹌鹑,即使腹诽了一千一万遍,也始终不敢张嘴问半个字。
大约开了二十几分钟,车子终于减速停了下来,千叶透过车窗打量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努力辨认周围的建筑物,却始终没能看出这是哪里。
“到了。”他熄了火,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居然露出疲惫之色。
千叶不敢行动,无措的用余光偷瞄他。
“你下车。”他冷淡的吩咐,“清晨在马路对面等你。”
千叶伸手摸到门把,却发现车门锁死了打不开,皱着眉试了两下没成功,于是回头瞪他。Ivan整个人像是累瘫在了椅子上,居然闭着眼睛不说话,千叶故意用力扳把手,弄出很大的声响,但Ivan置若罔闻。
千叶生气了,“你究竟想怎样啊?”
“你安全带还没解。”他答非所问,眼睛仍是闭着。
千叶尴尬的解了身上的安全带,心里恨恨的想,车门被内锁关安全带屁事。
“苏千叶。”再出声时,Ivan的声音离奇的没了来时的怒意,显得平静多了,他睁开眼,点了支烟慢慢抽着,烟圈从他口中吐出,千叶再也忍受不了,伸手捂住鼻子。
“Sorry。”他察觉到了,居然很绅士的跟她道歉,然后掐灭了烟,同时车门锁“喀”的声打开了。他侧过头,目光定定的望着她,“千叶,你爱清晨吗?”
千叶一只手搁在门把上,眨了眨眼,“阮总监,这个问题应该属于我个人的私事。”即使是鹌鹑也是有鹌鹑的个性的,就算眼前这位是个能一口吞掉小鹌鹑的超级大BOSS,偶尔也会被鹌鹑不算尖厉的嘴啄上一口。
她做好心理准备等他发飙,但没想到他居然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很难形容的温柔表情笑了起来,千叶觉得他像在嘲笑她,可又似乎不太像,古怪又可怕的大BOSS。
“我为之前所做的事向你郑重道歉,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重新能有个崭新的开始。”他慢腾腾的说,白牙森森,笑容诡异,伸手握住她的手,握紧,摇了摇。
千叶心惊胆战,一头雾水。
“好了,你可以下车了。”他松开她的手,动作麻利的将她轰下车,扔到路边。
她站在风萧萧的路边上,眼睁睁的看着奥迪原地转了个弯,流星般的迅速消失在自己眼前,整个过程快得她有些脑子发懵得不够转过弯来。
面前的马路不算宽,仅二十来米,马路对面正对着一间小超市,邻铺都是花店,一个紧挨着一个,为了争抢生意,店家都把花束搬到了人行道上,虽是冬季,可那些盆栽和花束依然娇艳夺目,鲜艳绚烂,丝毫未曾受到寒流的影响。
千叶刚穿过马路,临街的花店伙计就开始不断的喊:“小姐,要买束花吗?”
晚上九点多的非主干道上,行人不多,每家店都灯火通明,但店堂内却少有顾客,生意寡淡的冬夜,只要一有路人走过,店里的伙计就会热情的黏糊上去。千叶一连拒绝了三四个人的招呼才勉强逃离了那条恐怖的花店街,因为走得匆忙,她只顾低着头,鞋跟砸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铺的尽头是个足有三四十米宽的大门,她一口气走到门墙处,才呼出口气,却发现这里并不是什么住宅小区,而是自己也曾来过的H市第四人民医院。和白天见过的那个嘈杂混乱的医院不同的是,此时的院门外墙上硕大的金字招牌在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光下变得异常狰狞,敞开的大门口偶尔会有车辆进进出出,但和白天的繁忙相比真是安静了许多。
千叶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给清晨打电话,谢天谢地,这一回对方的手机终于开机了,不过一直等到号码重播的提示音响起也没等来回音,她抬头瞄了眼四院内灯火通明的急诊部,再看了看马路上萧条冷清的路人,只得悻悻的顺着来时的路倒了回去,希望回到下车的地方能找到线索。
花店铺子前依旧灯火炽热,从黑暗的医院外墙走过来,那一处安静冷清的所在犹如光明的世外桃源。桃源处正盛放着玫瑰、百合、康乃馨、海芋、富贵竹、天堂鸟……而矗立在百花丛中的那个男人,面颊苍白,身形消瘦,却无损于他的出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千叶狠狠的吸了口冷气,冷风呛进她的咽喉,冰冷的感觉刺激着她的气管,心里猛地抽了下,眼睛酸涩的浮起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先生,买束花吧!看病人送百合不错的……今天空运刚到的海芋……要不你再看看这种……这是新品,别处可没有卖的……”
那个顶着一张漂亮脸孔的大男生局促的躲闪花店大婶的肥猪手,一束蔫巴巴的海芋正被人强塞进他的怀里,他慌慌张张的说:“不……”脸色苍白,身高一米八的小伙子却抵不住一个欧巴桑的热情如火。
千叶揉了揉眼角,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热水泡软了。
“清晨!”
纠缠中的他被这一声熟悉脆亮的呼喊震得身子微微一颤,眼睑迅速扬起,他的视线在对上十米开外的人影后,表情惊喜的喊了出来,“千叶!”他丢开怀里的海芋,手伸向她,那种迫切的感觉更像是在叫救命。
千叶小跑了两步,刚才距离远看得并不真切,走近了才看清他的右手果然厚实的裹了一层纱布,“这是怎么回事?”纱布将他的右手掌心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五根手指的指尖,她小心翼翼的撩卷起他的袖子,却发现纱布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蔓延,不知道是不是整条胳膊都被包住了,不由惊呼,“你是不是被车撞了?”
“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花吧。”花店大婶很热情的继续招揽着生意,千叶正急火攻心,听她在边上喋喋不休,不由柳眉倒竖。
可清晨却用完好的左手将她拉到一边,侧头微笑着对大婶说:“麻烦你给我包一百零一朵白玫瑰。”
大婶大大的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差点嘴咧到耳根上,“好!好!马上……”
千叶不是笨蛋,当然明白他要买花是送给谁的,不由臊红了脸说:“你浪费那钱做什么?”一百零一朵白玫瑰,这得花多少钱啊?
清晨只是很温柔的微笑,左手将她一揽,拖进怀里,眨眼工夫他已低头在她腮边落下浅浅一吻,虽是蜻蜓点水转眼无痕,可那一瞬间的惊颤,居然让千叶双腿不争气的发颤。
“你……”她抬头,发现他脸不红气不喘,相比之下自己的狼狈真是太过扎眼了,她马上强作镇定的转移话题,“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了?你……”
“千叶,你是在关心我吗?”
“呃……”
他笑,掌心揉乱了她的发,很肯定的自问自答:“你是在关心我!”他眉开眼笑的揉她的发顶,让她觉得自己突然像是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孩子。
“伊清晨!”她嘟着嘴,连名带姓的喊。
“我没事。我的伤……不是车祸撞的,是被碎玻璃不小心割伤……”他的瞳仁中的神采黯淡了些,眉宇间浮出一丝倦意,“只缝了三针,医生让我留院观察一天,看我没什么事就让我出院了。”
“才一天就出院?真的只缝了三针吗?”看他右手裹得跟粽子似的,她还是不放心,“我们去找别的医生再看看啊,其实还是住在医院里比较妥当吧。”
“嗨,别急,别急。”他拖住她,满脸笑意,“其实我是被医生赶出来的,你不知道醒白有多麻烦,其实我连留院观察都可以省下的,是他们非逼着我住了一晚。四院今天床铺有点吃紧,所以,我就被医生赶出来了。”他扬了扬手,“这点小伤,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占人床铺不是?”
“真不要紧?”
“真不要紧。”
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千叶终于放心了,低头时留意到他脚下搁着一只银色的拉杆行李箱,行李箱上还搁着一只鼓囊囊的藏青色行李包。
“这是……”
“先生,你的花!”哗啦眼前晃过一大捧白玫瑰,外围配着黄莺,褐色包装纸圆形尖角包装,用白色丝带束扎着。白色卷边纸蹭过千叶冰冷的脸颊上有些疼,但更抓人感官的是那馥郁的香气,在这样的香气里她有了一时的迷怔,也正是这个瞬间,那束花已经清晨的手转交到了她的怀里。
“喜欢吗?”
“嗯……”她不好意思的将花捧在怀里。
清晨转了个身,用受伤的右手轻轻带住她的腰,左手拖起行李箱,站定,“千叶,我被他们赶出来了。”
“嗯?”她没反应过来。
他软绵绵的说:“千叶,我失业了。”
她傻愣愣的,过了好久才“哦”了一声,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他低下头,像个无辜的孩子,“我没处可去……”
是的,他失业了,他没处可去,平时他就借住在蛋糕店的楼上。千叶终于理清了头绪,明知他要说的那个结果,却尤不肯承认,结结巴巴说:“那……那怎么办?”
她自认清晨不是那种厚脸皮的无赖之人,奈何她看人一向不准,清晨不无赖,但他有别人没有的坦率和孤勇,所以,他很直白的说:“我身上的钱不多,而且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想去你家凑合一下。”
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反倒是她窘得红了脸。去她家凑合,这个凑合……要怎么凑合?
这个问题直到千叶拖着清晨的行李箱,两人一起打车回到那间简陋的一居室后也没能想明白。清晨进门时有一丝迟疑,估计是被里面的布置给吓的――东家留下的家具都是十多年前的那种旧款,客厅靠墙搁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制餐桌,四张木制靠背椅,椅面上的清漆甚至已经被磨光,进门的左侧,也就是客厅北面是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客厅没有窗户,采光靠的是南面一个既算是厨房也算阳台的地方。仅有的一间卧室在客厅的西边,因为是旧式房,卧室的面积比较大,除靠南窗下搁了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外,西墙搁着一排衣柜,东墙下居然还摆下了一台电脑,即使这样,人站在卧室里也并不觉得太拥挤,这也算是当初千叶租房时最满意的优点之一了。
千叶比较能省钱,所以整个出租屋除了房东留下的家具,她只自添了一张电脑桌,另外拉了上网线。
清晨像个好奇的观光客一般,将不大的地方一一参观了个遍,走到阳台上时,提着电水壶准备烧水的千叶猛地跳了过来,紧张兮兮的冲过来阻止,“你……你先把外套脱了吧。”
阳台上的炉灶她从未用过,所以油腻比较少,她倒不是担心清晨蹭脏了外套,真正要她命的是她早上晾在阳台的内衣内裤,此刻正在清晨头顶招摇的飘荡着――他个子太高,跨进来时额头居然撞到了垂挂的bra肩带。
千叶窘得连电水壶都不知道该搁哪了,清晨却浑然不觉的解了外套,随手扔在客厅的椅背上,说:“我帮你做点什么?”
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V领羊绒衫,内里的一件白色衬衫,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两颗,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肤。白炽灯下,他卷高了袖子,正兴致勃勃的打开了电热水器。
千叶有些失神,那个仿佛只存在于漫画书中的美男子居然会出现在她家简陋的出租屋客厅,这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她暗地里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真疼。
热水壶烧开了水,呜呜的冒着气泡发出尖锐的声音,千叶拔了电源,提着水壶回客厅,清晨不在,她向卧室探了下头,发现十几分钟的工夫,清晨居然已经将他的衣物都从行李箱里挪到了卧室的衣柜里。
“嗨,千叶,你看这样摆着好不好?”
她的四季衣物并不多,但衣柜里看起来却是满当当的,常穿的几件倒还挂的整齐,不常穿的旧衣她穿不着可又舍不得扔,乱七八糟的塞在柜里,占据了不少空间。
清晨将衣柜做了个简单的整理,他将自己的外套、卫衣、衬衫以及千叶的衣服按照厚薄季节排列依次悬挂在衣架上,底下抽屉打开,将叠好羊毛衫、棉毛衫裤分层次的归置好。他问千叶话时,手里正拎着千叶的一双棉袜在叠,而千叶则站在门口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家伙的手真的有受伤吗?
因为清晨是客,所以等热水器的水烧好,千叶就招呼清晨先去洗澡,等他关上卫生间的门后,她却坐在床上瞪着满柜的衣服开始发起呆来,直到卫生间移门打开,清晨在门口轻声喊:“千叶,趁着里面热气未散,你赶紧洗啊。”
她几乎是从床上直直的跳了起来,抓着换洗的睡衣睡裤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直接擦着清晨的肩膀冲进了卫生间。狭小的空间一进去就是一片氤氲蒸腾的水汽,她双手撑在洗脸池上呼呼的直喘气,湿漉漉的镜子里是一张面色潮红的脸孔,她羞恼的狂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匆匆洗完澡,她裹紧着睡衣,龇着牙从温暖的卫生间跑了出来,平时她总是第一时间冲进被窝去的,可这一回刚从卫生间里蹦出来,却意外的一头栽进一具结实的怀抱。
鼻梁险些撞歪,她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酸痛不已的捂着鼻子。
清晨忙将手里的吹风机搁桌上,单手过来扶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出来也不看一下呢,你脚上的鞋是泡沫底啊,不能穿到卫生间去的,很容易滑倒的。”
千叶吱吱唔唔,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双靥绯红,明眸如秋水般充满了娇羞的怯意,“我……我一直都穿的这双,没问题的。”
她仍是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将脑袋压得低低的,发梢的水一滴滴的滴到地上,清晨将她摁坐在椅子上,插好电吹风的电源给她吹头发。她受宠若惊的叫道:“我自己来!”抬头,视线直愣愣的撞入他微笑的眼眸中。
电吹风呜呜的响,暖风阵阵拂过她的颈窝,清晨垂肩的发半干半湿,带着股柠檬香气,这是她用惯的洗发水的味道。只那么片刻工夫,她忽然就觉得浑身燥热起来,电吹风的暖风吹得她快捂出汗来,脸红得几欲渗出血来。
清晨左手举着电吹风徐徐晃动,眼神专注的落在她的发丝上,右手的纱布已经取下来了,仅从千叶的角度望去,除了看到掌心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外,并没有看到所谓的伤口。她疑窦顿生,问道:“你的手伤在哪了?”
他将手掌一翻,袖子往上滑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内侧靠近大动脉的地方,斜斜的呈四十五度角有一条两公分长的口子,创口很新,缝合的针脚更是触目惊心。
千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伤口泡过水了?纱布呢?去医院!马上去找医生!”
“嗨,嗨,冷静些!”他哭笑不得的举高手,“小伤而已,我包里有酒精棉球和消毒纱布,一会儿包上就可以了。”
她跺脚,“那你倒是快点去包啊!”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电吹风,怒气十足的吼,“你的手十天之内不许再乱碰东西!”
清晨没再狡辩,乖乖的回卧室找纱布。千叶将换洗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胡乱抓了把洗衣粉扔进去后就匆匆忙忙的跑回了卧室。往里一看,清晨坐在床上,正在表演独臂绝活――单手包伤口。
按照千叶的想象,普通人是没办法单手做这些事的,特别还是不习惯的左手。可清晨却偏偏打破了她的常规想象,他几乎可称得上相当熟练的将纱布绕上右手腕,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千叶靠在门边上,恨不能双手挠墙。这是什么人哪?手伤成这样能自我包扎,能整理衣柜,哦,还能叠床铺被。
叠床铺被……
她被自己闪过的惊悚念头电了下,目光落在卧室唯一的一张床上,果然床上的被子已经铺好了。她心里忽冷忽热的发愁,今晚必须面对的最大难题终于还是出现了――家里只有一张床,客厅连张长沙发都没有,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除了这张一米五宽的大床,清晨还能睡在哪?
清晨包好伤口,抬头见千叶站门口一副苦大仇深的痛苦表情,于是冲她莞尔一笑。
他这一笑不打紧,倒把千叶笑得又是一阵哆嗦。
妖孽啊妖孽,你能不能别这么勾魂般的妖孽?
她脑子极速转动:在地上打地铺?不行,没有多余的床褥!同床共枕,两个成年男女盖棉被纯聊天?呃,这种概率,说出去也没人信啊。小说看得多了,谁不清楚这种情节只适合骗骗未成年少女。
千叶不是死板型的女生,但也不是那种开放到无所顾忌的人,所以这睡觉的安置问题成了个棘手的大问题。
清晨坐在床沿见她眼珠乱转,刚洗过澡后的素颜绯红,牙齿细细磨着下唇,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拍了拍软和的被面,笑眯眯的说:“过来睡觉。”
千叶腿一软,差点没瘫下去,饶是强作镇定,脸已臊得跟煮熟的猪头一样红,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她挨着门框往后蹭。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不知道他是真天真还是装白痴,明明暧昧到入骨的话居然能问得那么坦然。
千叶浑身发烫,“我……为什么要睡……睡床?”
“不睡床难道你想睡地铺?”他睁着眼,眼底仍是一片澄净,“我找过了,你家只有三条棉被,没有多余的铺盖褥子。”
这里不比北方,没有热炕,更没有地暖,加上旧租房建筑陈旧,每逢下雨的天气,地上总是冷冰冰的带着潮气。第一年在学校过冬,千叶这个见惯了大风雪的北方人差点没冻死,所以怕冷的她给自己多备了一条被子,以备在用不起空调的时候拿被子压死自己好过冻死。
她终于发觉自己在清晨面前挖了个坑,此刻正准备跳进去把自己埋了。这明明是她的房子她的床她的被子,而他三言两语却将她逼得要凭借着一床被子裹地铺。她抿着嘴不说话,突然发力冲进房跳上床,将床上的两床铺叠在一起的厚被子抖开,归拢成两个单人被窝,又从橱柜里将一床备用的薄被抱出来,披盖在两个被窝上面。
做完后,她踩在床铺上,居高临下,气势熊熊的说:“我睡外面,你睡里面!”
清晨的大眼睛扑闪了下,“可我没枕头。”
床上两个被窝,却只有一个枕头。
她扑过去抱住自己的枕头,犹豫了一下,见清晨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想到来者是客,不由心软下来,将枕头将里面推了推,“不介意的话,你用这个。”做完后又担心他嫌弃,所以小心翼翼的用眼角瞄他的反应,“我昨天才换的枕套……”
“你给了我,你用什么呢?”他爬上床,又将枕头推了回去。
这下千叶更不好意思了,忙客套说:“你是客人,又受了伤……你的睡眠……很重要……”
抬头,落入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摄魂似的美丽。她心神一颤,一甩手将枕头扔到他怀里,拉过自己的羊毛衫叠成长方形当垫枕,然后刺溜钻进被窝。
她不敢回头去看他,嘴里大声嚷嚷:“睡觉了!好困哪!”
脑后????的传来脱衣钻被的细碎声响,她将头埋在被窝里,感觉浑身燥热像是火炉,肌肤渗出一层薄汗,黏住了睡衣使她难受得要命,可她不敢动,身子直挺挺的躺着,连伸下腿也不敢,明明两人之间隔着两层被子,可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不断的往外喷薄一股诡异的炙热。
就这样无声无息犹如僵尸状的躺了十多分钟,她紧张得捂出一身汗,耳蜗快被自己的心跳声震聋的时候,身侧的被窝忽然一动,床板细微的震动让她过分敏感的神经一下子崩裂了,她双手死死揪着被面厉声尖叫:“我警告你,你睡归睡,要是敢靠过来我就阉了你!”
她四肢绷紧,双腿弯曲做好了蹬腿踢人的准备,没想到身边却奇异的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低低的声音说:“我以为你睡了,所以想起来关灯……”
千叶浑身一震,吊灯的开关在床外侧,她居然糊涂到连灯都没关就上床了,反应过来后她感到一阵儿脑充血,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得拼命将头往里缩,闭着眼吱唔:“那……你关吧。”
他探起身子摸到开关,胳膊触碰到千叶的头发,她又是一颤,全身肌肉绷得几欲抽筋。
灯熄灭了,清晨重新躺好,过了会儿,他喊:“千叶?”
她不答,被子蒙着半张脸,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千叶……”他再一次低低的喊她的名字,声音温柔,轻轻叹息。
她强撑了半个多小时,身侧却再无动静,疲倦困乏渐渐取代她紧绷的神经线,使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但这一夜终是心里藏着事,所以入睡极浅,但即使睡意朦胧,听力却仍是异常的敏锐,夜里居然隐约听到清晨在她耳边嗡嗡的说了什么话,扰人清梦,讨厌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