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尽头,流放处。
尽管步扬影再三要求加入骑兵巡逻队,但燕北行并没有同意,“你能否加入骑兵队伍,这需要新兵教头林莽的认可。”燕老头如此说。
但很明显,步扬影似乎很难得到林莽的认可,相反,他多次被林莽“关照”,高墙上的值夜、训练场的清扫或者武器的打磨。
步扬影只好依旧混迹新兵当中。
好在他在流放处有了真正的战友,黒胡胖子晁猛、丁不三丁不四及小眼木生,现在,好像连麻脸戴恩和大耳朵胡汉,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步扬影正在指点自己的几位兄弟练剑,黒胡胖子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老天,影子兄弟,你快瞧瞧。”
步扬影转身,隔着头盔的细窄眼缝,他看到了他平生所见最为肥胖的男孩站在兵器库门口。
单凭目测,此人大概三百五十斤往上,肥大的下巴完全遮掩住刺绣外套的绒毛领口。圆滚滚的脸如同满月,满月上一对苍白的眼睛局促地四下转动,汗水淋漓的肥胖指头则在绒衣上揩个不停。
相比之下,黒胡胖子与男孩如同野猪对大象。
“他们叫我来这边,说是受训。”胖男孩鼓着胆子说。
“公子哥一个,”小眼木生说,“南方来的,八成是来自慕容世家领地。”小眼木生曾跟随戏班四处浪迹,自称一双小眼足以分辨别人来自何方,操什么营生。
胖男孩穿着绒毛翻滚的外套,胸前用灰黑的丝线绣着一头鹿,步扬影不认得这种徽像,应当是来自某世家所属的封臣。
林莽教头望了望他这个新手下,摇头叹息着说:“看来南方连小偷或强盗都万分短缺,也不至于送头猪来,我说饭量大人,敢情这身毛皮和绒毛服就是您的铠甲了?”
围观的一些人则痛快地大笑。
胖男孩则唯唯诺诺在林莽的指示下去兵器库换铠甲。
这给兵器库总管甘铁生出了一道巨大难题,他只好拆开两副胸甲,再帮他前后套上,两边用细绳索捆住。而即便是最大号的头盔,面罩也还是太小;皮护手和绑腿更不用提,几乎是紧紧捆绑四肢之上,胖男孩几乎动弹不得。
全服武装之后,新来的小子看起来像是被套住的气球,随时可能炸开。
“希望你的实力不像你看起来这么不中用,”新兵教头林莽说,“戴恩,试试猪头将军有多厉害?”
步扬影听了立刻皱起眉头,步扬影和戴恩打过多次交到,知道这家伙下手凶残又毫无怜悯。
“这下有人要倒大霉了。”小眼木生喃喃倒,事情也确实如他所言。
打斗不到一分钟就宣告结束。胖男孩倒在地上,那铠甲不知道是他自己撑破的还是被马铁打破的,散落一团,头盔也早飞的老远,血从脑后肥短的手指间流出,他倒地全身颤抖。
“我投降!”他大声叫,“别打了,我投降。”
马铁和大耳朵胡汉几个老兵笑成一团。
即便如此,新兵教头林莽还是不依不饶。“猪头将军,给我起来,”他叫到,“把剑捡起来。”
眼看胖子还是躺在地上,马铁向戴恩说到,“继续揍他,直到他爬起来为止。”
戴恩试探性地敲敲胖子仰高的脸颊。“你该不至于仅此而已吧。”马铁讽刺道。
于是戴恩双手持剑,狠狠地砍将下去,力道之猛,虽然用的是剑脊,只见胖子的肚子中间凹陷如同山谷,胖新兵痛苦地哀嚎。
步扬影跨前一步,黑胡胖子忙伸手去抓他,“影子兄弟,别多管闲事。”黑胡扫了一眼教头林莽,小声说道。
“还不快给我起来。”马铁又说,胖男孩挣扎着想起身,谁知滑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猪头将军差点成功,”教头林莽说,“起来再打。”
戴恩举着剑准备继续,“杀猪过年喽!”马铁幸灾乐祸。
步扬影甩开黑胡的手。“够了,戴恩。”
戴恩转头去看教头林莽。
“小白脸又出来打抱不平拉?”新兵教头林莽用他那尖锐而冷酷的声音说,“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戴恩,你自己看看他,”步扬影故意不理会林莽,“他已投降,你这样落井下石有什么意思?”他在胖新兵身旁蹲了下来。
戴恩放下剑,“是的,他投降了。”他嘴里嘟囔着重复。
教头林莽用他发黄的眼珠紧紧盯住步扬影,“打抱不平可以,不过嘛,”他边看着步扬影扶起胖子边说,“恐怕你得替他打。”
步扬影只好亮出剑来,这也在预料之中,但他自信这群人里面没有对手。
但对面却有五个人同时亮了剑,马铁、戴恩和胡汉,还有两个高大而强壮的老兵。
林莽好像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即便眼前此战有失公平。
“躲在我背后。”步扬影对胖新兵说。他还从来没有在训练场同时打五个,自知今晚上床时大概会伤痕累累,于是他屏息凝神,准备大干一场。
小眼木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我也想来玩玩。”小眼亮出剑开心地说。步扬影甚至来不及感谢木生,黒胡胖子也亮剑上前。
整个广场顿时一片死寂。步扬影感受到来自教头林莽的眼神,并不友好。
“你们在等天黑么?”林莽不难烦地问马铁等人。
然而最先出手的确实步扬影,林莽的话音余音尚在,剑攻向马铁,马铁差点来不及格挡。
两名高大强壮的老兵配合马铁围攻步扬影,木生对战戴恩,黒胡胖子和大耳朵胡汉打在一起。
步扬影保持着不断进攻,使三人不能顺利把他围在当中,逼得马铁步步后退。
要了解你的敌人,熊脸曾经这么教他,而步扬影很了解马铁,他手脚虽猛却缺乏耐心,而且不善于防守。只要层层不断地进攻,他很快就会门户洞开,破绽百出。
其他人的战局也铿锵进行。一个礼拜前木生恐怕还不是戴恩的对手,但经过步扬影的多次指点,稳稳地守住阵脚,令戴恩大感头痛。
黒胡胖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大耳朵胡汉身形灵活敏捷,黒胡一身力气全无用武之地,被胡汉绕的晕头转向,眼看就要吃亏。
步扬影一阵紧若风雨的进攻迫使马铁节节后退,全力防守。却只见,步扬影的剑突然扫向背后,用剑脊狠狠扫中把身后跟着的一高大老兵,老兵应声倒地。
突破三人包围的步扬影转换阵地,大步来到大耳朵胡汉侧面,眼看步扬影和黑胡两人把剑往胡汉身上招呼,胡汉可不含糊,二话不说学起了胖新兵,急忙后退呼喊:“别打,我投降,我投降了。”
战斗的局面瞬间扭转,由三打五变成三打三。
步扬影和黑胡抖擞精神,举剑回身迎战赶过来的马铁和老兵,马铁一阵心虚,已无斗志,暗骂胡汉没骨气。
教头林莽一脸厌恶地环视全场:“你们这些小鬼耍把戏也耍的太久了,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说完他走开去,当日的练习便告结束。
马铁扶起被步扬影打倒的老兵,用眼光狠狠扫了一眼胡汉,愤愤地离去。
战斗结束,步扬影覆盖在护甲和皮革下的肩膀隐隐作痛,他收起剑,想取下头盔,但刚抬手就疼的龇牙咧嘴。
“让我来。”一个声音说。粗厚的手指灵活地解开他喉咙的皮带,轻轻地捧起头盔,“伤的重么?”
“没事,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步扬影摸摸肩膀,皱皱眉头,训练场上除了他们几个,一片空旷。
胖新兵的发际有凝固的血块,那是拜刚才戴恩所赐。
“我叫纳兰无敌,来自……”他停下来舔舔嘴唇,“我的意思是……那个我……我‘曾经’是南方纳兰家族的人,不过现在,我自愿前来流放处。家父是……”他没说下去。
“你叫无敌?哈哈。”小眼木生看看胖子“伟岸”的身材,不厚道地笑了。
“我叫吴影,孤儿。”步扬影说。
纳兰无敌点点头。“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胖子,叫我的名字我反而不自在,很显然,我和我的名字并不匹配。”胖子说完,低垂下了脑袋。
“这是木生,晁猛、丁不三丁不四。”步扬影简单介绍。
“长的丑的是丁不四。”木生说。
丁不四一脸不悦地说:“你俊到哪去?至少别人能看见我的眼珠子,不像你,就是一条缝。”
“我衷心地感谢你们。”胖男孩正色说。
“刚才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反击啊?”木生问他。
“我也想啊,真的,可我……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一直挨揍。”胖男孩看向地面,“我……我猜我是个窝囊废,家父常这么说。”
大家楞在当地,就连木生也说不出话了,而他一向对任何事情都爱发表意见,怎么会有人自称窝囊废呢?
纳兰无敌想必从他们脸上读出了他们的想法,他的视线刚碰到步扬影的眼睛,随即像受伤的动物般转开。
“我,对不起,”他说,“我也不想这样,我会拖累你们的。”他沉重地走向兵器库。
步扬影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受伤了,明天你就会进步。”
纳兰无敌一脸哀伤地回过头。“才不会,”他强忍着泪水说,“我永远都不会进步。”
等他走后,木生皱起眉头。“胆小鬼人人讨厌,”他很不舒服地说,“早知道咱们不帮他了。”
步扬影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向兵器库,挂回配剑,脱下一身剑痕累累的铠甲。
流放处的生活有种固定的规律:早上练剑,下午干活。流放处交给新兵各种不同的差事,以判断他们适合的职业。
偶尔步扬影会奉命带着白闪外出打猎,为燕北行的晚餐加菜,他非常珍惜这种外出的机会,只可惜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更多的时候,他大多呆在甘铁生的兵器库里,转动磨刀石,帮这位天下独一无二的铁匠把钝斧磨利,或是在甘铁生敲打铸剑时,在旁鼓动吹风机。
当然,闲暇之余,甘铁生也乐意教步扬影耍剑,这位前朝第六安德鲁身手不凡,却讲解不出来,只能自己独舞演示。
说来也巧,偏偏步扬影有着极高的习武天赋,这似乎与生俱来,他便是为战斗而生,他常常看甘铁生舞上一遍,就能高度的模仿。
不仅如此,还常常在甘铁生的剑法里寻出破绽并加以改进,改进后剑法再挥洒出来,让甘铁生惊叹连连。
从兵器库出来,步扬影奉守卫长之命,带着四桶刚压碎的石子,前往升降铁笼,负责把碎石铺到高墙结冰的走道上,即便有白闪相伴,这依旧是件既简单又无趣的事,但步扬影乐得如此。
倘若天气晴朗,站在高墙之上,仿佛半个世界尽收眼底,更何况这里空气向来清新凛冽。
他可以在此静静地思考。
而当他上来的时候,发现海叔和青丘有病也在,青丘有病来了流放处之后,长与海叔为伴,来的最多的地方,便是这世界尽头的高墙。
“哈哈,纳兰家的胖小子也来了流放处。”青丘有病看见步扬影过来说到,“看起来你们相处很不错,但你别指望他爹纳兰钢锋会感恩戴德。”显然,青丘有病立于高墙,看到了下面发生的事。
“他爹是纳兰钢锋,我还是这才知道,”步扬影放下石子桶说到,“怎么,你认识?”
“想想吧,那小子一定是七国最胖的家伙,却一无是处,”青丘有病显然看出步扬影的不悦,接着说到,“你别这么看着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他那小子他爹说的。”
“他也是私生子或养子?哪有亲爹这么说儿子的。”步扬影不解。
“海叔,你可以解释给这小子听。”青丘有病把话头抛给海叔。
“这个说来就伤感了,纳兰家族是南境慕容世家下属的封臣,这胖小子是如假包换的纳兰家族亲儿子,而且是长子,是要继承他父亲爵位的,”海叔边说边望到墙下,看见下面纳兰无敌正搬运行李领取御寒物品。
“他爹纳兰钢锋给儿子起名无敌,可想当年对这小子是何等看重,寄予何等期望。”海叔边说边轻轻摇头。
“那怎么来了流放处?”步扬影问。
“这个我只能是猜测,具体只有那胖小子知道,但他爹纳兰钢锋是个无比要强又勇力过人之人,恰恰这纳兰无敌肥胖懦弱,并不如他心愿,前两年听说纳兰家族又添了个儿子,想必纳兰家族的爵位又有了新的传人,哎,而他,他还能去哪呢?”
“这,这也太荒唐了。”步扬影说。
“荒唐?小子,你是在北方冷风里呆久了,你真该去七国到处转转,试试看能碰到什么不荒唐的事不?”青丘有病插口。
“哎,他还自己承认自己是窝囊废。”步扬影无奈地摇摇头。
“这简直显而易见,”青丘有病说,“只要不瞎的人都这么认为。”
“你怎么看?”海叔来问步扬影。
“大部分人宁愿否定事实,也不愿意面对真相,这世界太多逞英雄的胆小鬼,但能像他这样自承窝囊的还真需要点古怪的勇气。”步扬影说。
海叔笑而不语。
步扬影不再和二人闲聊,他来到高墙还有他的工作。
他提着石子走向高墙的一端,开始铺设石子,他的肩膀还在疼,因此拖慢了进度,他的内心荒凉而哀伤。
自己是因为找不到父母而来到流放处,而生在世家的纳兰无敌,父母俱在,居然也来到此处。
难不成繁华的七国,熙攘的世间比这世界尽头的冷风还要寒冷?
等步扬影铺完四桶石子,已是夕阳惨淡,海叔和青丘有病不见踪影,想必依然早回。
步扬影逗留在高墙之上观看日落,看着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直到夜幕低垂,他才收拾铁桶,走回铁笼,走回流放处。
他带着百闪走向伙房时,晚餐已差不多结束,一群流放处的兄弟们正聚在火炉边喝着烫过的酒,赌起骰子。
他的朋友们坐在西墙下的长凳上,笑作一团。
小眼木生正绘声绘色地说着故事,木生曾跟着戏班流浪,擅长模仿各种声音,听他讲故事,如同身临其境,他一会模仿官吏,一会又变成猪佬,当他学起酒馆女侍或待字闺中的秀女时,那高亢的假音每每让大伙笑的泪流不止,而他装起太监则像极了极度夸张化的林莽教头。
步扬影和大家一样喜欢听木生胡闹,尽管已经听了很多次。
但这次,他没有加入众人。
因为离众人远远的东边墙角里,纳兰无敌孤独地一人独坐,冷冷清清。
步扬影带着他的狼,朝纳兰无敌走去。
步扬影在他对面坐下时,无敌正吃着厨子们为晚餐准备的最后一个猪肉馅饼。
胖男孩看见白闪,两眼睁的老大。“这是狼?”
“是北冥雪狼,”步扬影道,“你可以叫他白闪。”
“这是头母狼,”胖男孩看了一眼白闪认真地步扬影说道,“它至少能长到三米长,恐怕还能更大,老天,这种狼都消失一千年了,你怎么得到它的?”
胖男孩忍不住伸手去摸白闪,白闪伸舌头舔粗胖手指上的油渍。
步扬影一呆,他从未见过白闪如此善待一个陌生人。
凶悍敏锐著称的北冥雪狼对这个臃肿肥胖胆小懦弱甚至被父母扫地出门的弃儿变现出非凡的礼遇。
步扬影静静地看着,他明白,人会看走眼,但他的狼不会。
如此看来,这个纳兰无敌一定有他未被人知的过人之处,在风雨飘摇的七国,在大劫临近的乱世,这个胖男孩,该走出怎样的传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