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皇帝已经遁入同泰寺,有十余天了。自从缇骑司探得消息,天机图被燕国大狼首所得,神武皇帝自知重新拿回天机图的希望十分渺茫。
心灰意懒之下,将朝中大小事务,尽付台阁,自己进入舍身塔,终日参禅读经,不再理会俗事。
陪伴他的是侍卫统领羊简之。宫里的第一高手冯引蝶,已经往北地去了,看看能否找到机会,夺回天机图。
近日缇骑司传回消息:慕容千秋死后,北方六镇发生叛乱;又有氐族豪帅葛周,聚众数万,据青州而自立,自称大齐天子;又有关陇杨氏有自立之心。北燕朱大将军,集举国之力,正在四处平叛。
若是以往,神武皇帝自然会察觉出,北燕此时内乱,正是北伐的大好时机。若是把握的好,一举定鼎中原,统一八荒六合,也未可知。
只是神武皇帝失了天机图,精神有些恍惚,根本不去理合这些。
谢必之、王亮之流,只好谈玄论道,写得一手好文章,可对于北伐这种高危险行为,一向是缺乏兴致的。
于是,缇骑司千辛万苦得来的重大消息,便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踪迹。
杜巧儿早早便起来,做了几个精致的菜肴。自从昨日在牛车中,被程老爷搂抱之后,杜巧儿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了下来。
杜巧儿招呼着南蛮奴莎曼、蒂亚打扫庭院,又吩咐红菱、碧桃伺候程欢喜穿衣洗漱。倒是有些女管家的意思。
程欢喜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了计较。一直以来,程府中并无管家,小门小户的,人丁又少,没有聘个管家的必要。
现在算算,府中上下也有十人,林林总总的杂事也不少,确实需要有个管家了,这杜巧儿也算个合适的人选。
便让杜巧儿把所有人唤到前院,程欢喜当众许了杜巧儿为程府管家。一众男子并没有太大反应,谁当管家,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该赶车的赶车,该护院的护院。
这一手倒是大出杜巧儿意料,竟然感动到直落眼泪。一个低贱的厨娘,也可以当管家吗?一时竟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想法。
不过按着程欢喜行事的风格,想到了也就做了,率性而为罢了。
用过早膳,在竹丛中悬挂了一些小竹板,上面编了甲乙丙丁等字样,让程百岁用刀去劈这些小竹板。全刀出刀,但要点到为止,不可劈烂。
这是要训练程百岁对力量的把控。按照程欢喜对力量的理解,最好的力量,并不是最大的力量,而是正好够用的力量。使出蛮力容易,使精准之力却是难上加难。
交待完之后,程欢喜一身白袍,坐了牛车,便往同泰寺而去。虽然现在的程欢喜身体状况,远胜从前,可他还是选择了坐牛车。
一是可以和阿福说说话。阿福在程府赶车多年,这次又多亏他警觉,才保住了程百岁性命。牛车很慢,阿福絮絮叨叨很啰嗦,程欢喜也不着急。
二是金陵城中,士族不尚骑马。若是士人在城中骑马,会被认为粗鄙,甚至被御使弹劾。
到了同泰寺的山门前,远远地看到有僧人已经候在那里。走近一看,原来是神武皇帝身边的高公公。
程欢喜不由心中奇怪,见了礼,问道:“公公为何是这身打扮?”
高公公苦着脸说:“陛下把自己施舍给寺里了,自封圆德大和尚。我们这些伴伴,还有羊统领他们,也只能跟着出家了。”
程欢喜惊得闭不上嘴。这神武皇帝行事,还真是前无古人。
“羊统领的伤势怎样了?听说上次追捕诘摩时,受伤颇重。”程欢喜一边同高公公往里走,一边问道。
“性命是保全了,坐卧行走与常人无异。只是内伤未全愈,据说至少要调养半年。”高公公说道。
“那也算大难不死,想必将来另有福报。敢问高公公既然出了家,法号是哪两个字?”程欢喜随口又问道。
高公公脸色有些怪异,低声说道:“便是性空二字。”
程欢喜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太监出身的和尚,可不就是性空嘛。强忍住笑意,为了岔开话题,又问了一句:“那么羊统领的法号是哪两个字?”
高公公道:“羊统领是悟空二字。”
言语之间,竟似对悟空二字十分艳羡。
悟空?另一个时空小说中的斗战圣佛?程欢喜听到这个法号,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羊简之也是一身僧人打扮,在大殿外的台阶上休息。
和羊简之打了招呼,不敢停留,忙去见神武皇帝,不,是见圆德大和尚。
神武皇帝穿了一身百衲衣,僧鞋僧帽,完全是个出家人的打扮。程欢喜忙上前见礼。
“你来了。”神武皇帝道。
“陛下,欢喜是来向您请罪的。此次收取徐州,不想竟然丢失了四皇子殿下,欢喜罪该万死。”程欢喜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朕是清楚的。怪不得你,只怪那逆子疑心太重,真是辜负了朕的一片心。”神武皇帝道。
神武皇帝仍然称朕,没有称贫僧之类的。
“朕只是想让他去徐州避避风头,可这逆子竟然毒杀了监军,私自逃走了。缇骑司送来密报,说是那逆子竟然逃往了宋境,认那伪宋的刘隆之为叔父,真的气煞朕了。”神武皇帝有些激动。
萧可义逃往了宋国?看来他还是对童谣一事耿耿于怀,一有风吹草动,便逃去宋国了。
可是听神武皇帝所言,那御酒中有毒,应该不是神武指使。那么这毒是何人所下呢?
神武皇帝又说:“朕与吴淑妃,自结识以来,相敬相亲。出了这样的事情,让朕怎么见她?她若怪朕逼迫儿子去徐州,才会出了这事,朕又该如何应答?索性到这同泰寺中,躲一躲清静。”
原来神武皇帝把自己施舍给同泰寺,还有这样的前因。可这皇家的私事,程欢喜又怎么敢置喙?
神武皇帝也没等他说话,自顾自地说道:“朕研读佛理多年,又在天机图中有所顿悟,离那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的境地,也只在一线之间。唯独有两样东西放不下来,一个是天机图,那是可以勘破生死之物。另一个,便是亲情。”
“人都说皇家无情,可朕不是无情之人。朕自幼父母早亡,是由家兄照看长大的,朕觉得这亲情,是天下间第一重要的事情。家兄被前朝皇帝所杀后,朕为了给家兄复仇,也为了自保,拥兵自立之后,又杀掉前朝皇帝,这才有了这大梁的江山。”
“可义那逆子,只要愿意回来,朕一样可以赦免他。”神武皇帝说完,闭上眼睛,似乎内心十分苦痛。
程欢喜相信神武皇帝所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
三年前,有人举报神武皇帝的弟弟临川王萧昌义,说萧昌义有谋逆之心。神武皇帝根本不信,亲自到萧昌义的府上去查看。打开萧昌义家的三十余座库房,发现里面全是金银、制钱,总计值钱三万亿。
一个临川王,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国库里也没这么多。萧昌义能积攒下这么多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巧取豪夺、强买强卖,又或者是抢劫。
神武皇帝并没有怪罪他。
临川王的儿子萧可为,被封为始兴郡王,心中不满,想要让神武封自己为亲王,神武告诉他过几年再说,萧可为一怒之下,便自称天子。
神武皇帝也没有降罪于他,只是召入宫中训诫了一番。
可以说,神武皇帝对自己家族子弟,是相当宽容的,甚至有些无原则的放纵。
程欢喜暗叹一声,神武皇帝可能是好父亲、好叔父、好兄长,甚至做朋友也是上佳的选择,但绝不会是一个好皇帝,长此以往,再大的江山,也得被亲族们给败得干干净净。
“欢喜,你家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莫要再挂在心上。朕让高公公送去的两个宫女,可还懂事?”神武皇帝把话题又转移到了程欢喜身上。
程欢喜先施了一礼,平静地说:“谢陛下厚爱。只是,欢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要在欢喜不在家中之时,在欢喜家连杀我两个家人。”
神武皇帝看了看程欢喜,道:“家人?只是两个奴婢罢了。算了,你说是家人便是家人吧。欢喜,此事定是因诘摩而起,背后定是袁家。我大梁四大望族之一的袁家,不是你能开罪起的。听朕一句劝,就此了结,便是最好的结果。”
程欢喜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抬头看着神武皇帝:“陛下为了家兄,一怒之下推翻了前朝,陛下的雄才大略,是人所不能及的。欢喜追随陛下多年,虽然学不来陛下万分之一才干,却也敢为了家人,去开罪那些望族。”
“这也就是你,别人不了解你,朕还是知道你的。就象你下棋时,为了一目能和朕相持一夜。”神武皇帝叹道,“既然如此,朕便不再劝你了。若将来有无法解决的难事,你可以来找朕。”
程欢喜忙起身,深施一礼。神武一诺,价值万金。
神武皇帝摆了摆手,道:“朕也想托你办一件事情:如果将来有可能的话,朕想让你去一趟北面,替朕把可义接回来。”
程欢喜没敢立即答应,这是个地狱级难度的任务。萧可义本身就不想回来,凭一个程欢喜,就能劝说回来。
“可义的母妃生了重病,太医说大约还有半年的时日,只是她本人还不自知。”神武皇帝情绪有些低沉,“可义那孩子,性情有些执拗,偏偏能听得进你的话。虎狼峪和十三营寨,你能取得全胜,也是可义听你的劝了。”
程欢喜想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当初自己如果再进一步,有一种合理的方式来证明,萧可义是神武皇帝的骨血的话,萧可义可能就不会逃走。
“陛下,欢喜愿意替陛下分忧,往北面走一趟,对于结果却不可预测。欢喜有一事要向陛下问个明白,否则,四皇子万万是不会回来的。”程欢喜开口道。
“何事?尽管讲来。”
“欢喜猜测,那送去徐州的御酒,本身就下了毒,只是不巧被四皇子发现了,所以才顺手杀了送去御酒的金公公。那么,欢喜想问的是,究竟是谁下的毒?”程欢喜直视着神武皇帝。
神武皇帝有些恼怒:“不是朕,朕怎么会杀自己的儿子?”
神武皇帝的心中,萧可义还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从小就乖巧,长大文武全才的儿子。
程欢喜道:“欢喜也确信不是陛下。可那下毒之人是谁?若不查出真凶,恐怕四皇子心有疑虑,不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