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院。
此处小院向来恬静淡泊,一间茅屋,两棵古树,与世隔绝,从无丝毫的血雨腥风波涛汹涌。
而今日,小院之中既有鲜血,又有尸体,尽管地上铺了一张可完全隔绝两物的镜纸,纯洁甚至有些香甜的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小院的主人余斌站在茅屋之外,却无丝毫怒容。他慈祥地望着蹲坐在地上的一名少年。
周良蹲坐在地上,双手托腮,望着堆在小院中的肥遗肉躯,很是发愁。半晌,他转过头仰望着余斌,问道:“首座师叔,这么大一坨的蛇肉,有什么用吗?”
余斌笑了笑,抬起手指向肥遗肉躯,耐心地为他解释道:“妖兽虽带有一个妖字,本质仍是兽,其特点,便是肉身强横。尤其是四阶以上的妖兽,比起一阶二阶,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其实比起修士,武夫更适合与妖兽厮杀,一来,可以在搏命中砥砺武道,二来,杀死妖兽之后,妖兽的肉躯最是滋补,武夫食兽肉,可强健体魄,蕴养丹火。对于我们修士而言,妖兽的肉身便显得有些鸡肋,不过妖兽的其他,如兽骨、蛇鳞,经过一定工序的处理之后,可炼化使用。”
周良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身子,“首座师叔,这条大蛇的几片鳞片有些奇怪,不仅表面发亮,还坚硬无比,连雷吒都刺不穿!”
“哦?”余斌皱了皱双眉,提手前送,“带我去看看!”
两人穿梭在肥遗的肉躯之间,好似走在民间巷弄。肉身与肉身之间距离不宽,仅能容纳一人通过,周良在前带路,余斌跟在后头。
绕过两截蛇身,周良停下脚步转过身,提手指向那三片脸盆大小的蛇鳞,“首座师叔,你看!”
仅仅一眼瞥之,余斌立时便明白这三片蛇鳞绝非等闲。他愈加靠近那三片蛇鳞,那三片蛇鳞照出了他的面孔,也照出了他那双贪欲横流的眼睛。他眼珠一转,在蛇鳞上望见了周良,周良同样看着那三片蛇鳞,眼神清澈而单纯。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杀死少年,而后剐下三片蛇鳞远遁!
寻常蛇鳞,表面凹凸不平不说,色泽亦是暗沉,而眼前的蛇鳞,表面平整如镜面,色泽亦是饱满,且方才少年亲口承认,用雷吒都未能将之刺穿。
这三片蛇鳞,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上品材料!
他知道倘使自己杀了周良,必被蓝昙霜逐出正阳宗,说不准还要被废去一身修为,可只要自己下手足够迅速,当蓝昙霜反应过来时,春秋院中仅剩一具尸体和几截蛇肉。
宝地算什么?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当一野修,今日借宿名山,明日仰卧大川!
他手指一动,刚要动手,心湖忽然泛起涟漪。
是啊,大不了当一野修,今日借宿名山,明日曝尸野外!
为何那些个野修,除了大道之外,最大的心愿便是拜入山头,成为仙门中人?野修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今日或许杀了一人夺了无数宝物,明日说不准便会成为他人的刀下亡魂。保性命周全是其一,有高人指点是其二,毕竟孤身野修漂泊在外,若是修道途中遇到点什么挫折难题,是没有人可以请教的,只能如同无头苍蝇乱撞,撞对了升境,若是撞错了,则多半葬送了大道。山上有句俗语,“野修走大道,谨慎再谨慎”,正是此意。然仙门之中,有了先人指路在前,后人只需按着先人的指示按部就班步步登高,剩下的全凭自己的本事了。
倘使杀了少年,自己的确可以得到这三片蛇鳞,可将失去什么呢?春秋堂首座之位以及首座之位带来的种种好处、安稳的修行环境、取之不尽的丹药阅之不完的典籍,这些,都是野修最为渴望的。
余斌忽然苦笑了一声,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多少年了,自己在擒阳峰安心修行,从未有过损人利己的歪心思,为何自少年入春秋堂以来,心湖竟有两次澎湃了?
他很快有了答案:大约是平稳惯了吧,这些年以来,居其位谋其职,每日波澜不惊,而现下,忽然冒出一条小鱼儿,哦不,是一条拥有厚福的大鲲,心湖自然汹涌不已。
他莫名其妙地说道:“这三片蛇鳞的确世所罕见,可遇而不可求,若是能将其炼化,说不准可以成为一件法物。”他点了点头,“嗯,至少是法物。”
“法物?”周良听之,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同时嘴角上翘,看上去极是惊喜。
余斌双手环胸,转过头看向他,点头说道:“嗯,至少是法物。不过你修为不高,又不会炼化之法,三片蛇鳞实在太多了,不如送我一片如何?”
周良笑容灿烂,“首座师叔若是想要,自取便是!”
余斌却是一愣,抬手指向那三片蛇鳞,“这三片蛇鳞可是极其难得的宝物...至少能炼成法物,这也就意味着,倘使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甚至可以炼化成法器,你真舍得给我?”
周良不假思索便答道:“这三个月以来,首座师叔不厌其烦地指导金足修行,金足感激不尽。有恩当报,莫说一片蛇鳞,首座师叔便是三片都要,金足也绝不含糊,立刻答应!”
余斌愣了一愣,望着少年好一会,才“好心”提醒道:“这三片蛇鳞可绝非等闲之物,若是炼化成功了,可以将之作为防物,作用有多大呢?唔,你也说了雷吒无法将之刺破。要知道,雷吒可是有法器潜质的,虽然目前仅有灵器品秩,而作为使用者的你,修为又不是很高...但是一剑刺下。”他看了一眼蛇鳞,又说道,“却没在蛇鳞上留下任何痕迹,足以说明这三片蛇鳞之坚硬无匹。依我看来,将之成功炼化之后,说不准可以抵挡金丹地仙的倾力一击!”
周良笑容纯洁,“我知道啊!可宝物再珍贵,也都是死的,哪里比得上人重要?”
余斌愈加讶异了,可他看周良的笑容纯洁无瑕,不见丝毫的遮掩虚假,显然少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良久良久,他做了一个决定,也就在他做完决定之后,涟漪渐止,心湖重新恢复平静。他抬起手,轻轻按在周良脑袋,柔声说道:“宝物也不全都是死的。万物皆有灵,宝物也是物。面对三片蛇鳞,你可以这样说,但若是面对灵宝、法宝,乃至仙物、仙器,甚至天遗,你再说出这样的话,说不准会有性命之忧。金足,切记,需要时,它们会陪你厮杀抗敌,但平时,你要待他们就好像...家人那般。”
家人?周良皱了皱双眉,又很快松开了。他知道余斌口中的家人,指的应是“流衍道长”那一类人。他点点头,笑容灿烂。
余斌揉了揉他的脑袋,转头望向肥遗的肉躯。心湖平和了,才有心思去想其他事,他望着肥遗的肉躯,渐渐皱起双眉。这头畜生竟然炼化了三片蛇鳞,幸亏金足将之成功斩杀,若不然百年之后,畜生将浑身鳞片都炼化了,那还得了?
重新望向周良,他又恢复了笑脸,“这三片蛇鳞,你都拿着吧。我一会教你一套炼化之法,学会之后,你便去茅屋之中将之炼化吧。炼化时最忌有人打扰,而此间院子除了宗主,无人会来。至于蛇身。”顿了顿,他又说道:“晚上吃蛇肉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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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化宝物所需要的物件,实际上只有一尊容器而已,然容器的好坏贵贱,直接影响着炼化的成功率以及纯粹率。
余斌为周良准备的容器,是一尊半人高的羊头鼎,名为五浊沉沦鼎。这尊五浊沉沦鼎原本是山下物,是边境小国用来祭司苍天的,曹国的铁蹄踏破小国,尚且年轻的国君无颜面对祖先,便在鼎前自刎,鲜血正撒在鼎身。二十年前,附近一座县城中的一名商贾欲将爱子送入正阳宗,见面礼正是此物。
五浊沉沦鼎在土下埋藏百年,因入土前被泼了龙血,竟未生锈。那商贾见之,明白此物珍贵,只是不懂哪里珍贵,余斌却一眼就看出来了:此鼎沾染了龙血,虽称不上功德至宝,但多多少少,带了些许的龙气,在那些仙家大门,或许看不上这只带了些许龙气的羊头鼎,可对于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仙门来说,却算得上一件不错的宝物。
余斌将羊头鼎轻放在茅屋之中,随后便带上门出去了。
周良从倾囊之中取出一片已洗净的蛇鳞,小心放入五浊沉沦鼎中,随后在鼎旁坐下,依着余斌的指导,双手打开向上放在两膝。他闭上双眼,默念咒语。
很快,两只手腕各流出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灵气,缓缓飘向五浊沉沦鼎的南北两侧,当灵气触摸到鼎身,五浊沉沦鼎立时便“燃烧”了起来,四周跳跃着淡绿色的火焰,随着火焰的跳跃,鼎身的南北两面各流出两排约莫一百字的金色篆文,盘旋在五浊沉沦鼎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