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木真人和北吾河同时别过头。
他们下方正在崩毁的山体里,传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荒凉而又久远,却又感知不到这股气息的源头,如同某只峥嵘的怪物不经意看了这个世间一眼,很快再无踪迹。
尽管如此,这种感觉让两人心底都不怎么好受。
像是惊惧,像是自卑,又像是对庞然存在的感叹与崇拜。
只是这股感觉仅持续片刻,两人就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回到对峙当中。
原先包裹着整座山体的浓雾不知何时向外扩张了许多,整体的浓度稀淡不少,不再遮挡住人的视线,以修行者的目力已经可以清晰看见对方的面容。但浓雾里面蕴含的灵力不增反减,反而比先前更为浓郁粘稠,宛如空气中吸附着大量的水银,变成了足以杀死寻常生物的剧毒。不仅如此,浓雾中还若隐若现着腥红色的血丝,仿佛蛛网一般层叠密布。隐约间可以听见有人带着哭腔的大笑声,畅快淋漓,在这片诡异的雾海中传荡幽远。
北吾河看上去像是受了某种暗伤,肌肤下方青色的血管虬结,灵力不受控地在经脉之间奔腾游走,使他的呼吸也变得仓促不畅。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稍显凄凉的嘲讽笑容,说道:“没想到你们竟然为了我,不惜支付这么大手笔,一个五境修行者的命说不要就不要。北某可真是受宠若惊。”
衡木真人悬浮在空中,腰间长剑早已出鞘,剑身深绿幽光绽放,化作了数条粗壮的青藤,在他脚下盘绕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像是凭空构筑了某种阵法。下方荒败的小树林里有白色光点盘旋不去,如水滴一般沾染在已经干枯腐朽多年的老树上,有翠绿色的新芽冲破老死的树皮,被砍柴人斩落的枝干断面处,有新的枝叶蓬勃生长。
衡木真人的两名弟子对向而立,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仿佛生根一般不曾动摇。他们的身体仿佛构成了两个灵力的中转站,每一次的呼吸都能使周围的异象变化快上数分。
而在这片重新焕发生机的树林环绕之中,是已经不复先前模样的抱剑山。裂缝横生,山石伴随着山上的草木不断地向下滑落,山体的高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坠,相互撞击轰砸出的声响恍如雷声般不绝于耳。生长起来的树林此时此刻宛如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山体的废墟包裹其中,不允许漏掉里边任何一只飞鸟。哪怕崩落的山石砸断无数树木,也会有新的一批从断枝处再次长起,两股动静不同的景象恍如画家疯狂笔触下的浮图。
衡木真人脸色悲怆:“我那三弟子,是自愿给你加这份料的。”
北吾河一声冷笑,不以为意:“不就是你这个老师教的好,可怜你那弟子,被人献祭了变成这雾海的养料,还觉得自己光荣。”
话是说这么多,他无时不刻不在强行催动自身的灵力。但当他吸入那些带有血色的雾,身体就会受到一股万蚁噬咬般的剧痛,调动灵力只好作罢。
“如果不是你杀死了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他又何必这样做?这都是他的选择,这都是北吾河你自己结下的因果。”
衡木真人语气淡漠。
北吾河脸色剧变。
“说到底,修行这条路,有谁会不背负几个血海深仇。不是父辈帮忙擦干抹净,就是自己咬牙隐忍,大仇得报就好,不然就把自己憋出个事。路就这么多,说不得用尽自己浑身解数来抢,也就说不上谁对谁错。剩下的,也就只有强弱之分罢了。”
“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北吾河,就让我来亲自送你上路吧。”
衡木真人老朽的眼神迸射出一缕寒光,脚下阵法出催生出数把古朴的木剑,就要化作捕食的鹰隼,去刺穿北吾河如今毫无抵抗的身躯。
但突然,他感知到自己脚下不远处萌生一股陌生的波动。
他急忙转过头,就看到离自己不远的一根枝杈上,蹲着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嘴边咬着个没啃几口的香梨,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枝叶,满目愁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子的身形有些虚幻,身体的轮廓偶尔会模糊一下,却没有感知到任何灵力相关的气息。
衡木真人内心生出一股莫大的惊悚,这男子出现得无声无息,不是已经到了这么近的距离自己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而且,哪怕他已经使用了秘术去查探这黑袍男子的修为,却感觉如同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男子的具体路数。
这里只会是两种可能,一是这男子使用了什么混淆视听的办法,即使是眼界如他也不知晓;另外一种则是简单明了,这男子的境界在他之上,他再猜测下去也是白费心思。
可六境之上,那又是何等存在?为何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似乎是感知到了衡木真人的视线,那位黑袍男子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继续忙自个的事去,不用管我,我就只是来监视下人而已。”
听到此言,衡木真人放心不少,至少他不是北吾河请来的帮手。
等等,监视?
一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神识马上扩展至各个角落,力图不放过任何一丝踪迹。
然后他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在茂密生长的枝杈之中,有一个与先前那人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在艰难拨开树丛,往崩塌的抱剑山方向缓缓踱步。
那人应该是要久违地出趟门,脸上的满脸胡茬打理了几下,但还是杂七杂八剩了不少碴子,使本来应该很俊秀的面容多了几分邋遢。脑勺后头发随意打了个结,挂在身后,经常不经意间挂到了周围的树枝,又要让男子吱吱呀呀好久。
衡木真人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眼前此人,修为实在太低。
低到难怪他根本第一时间没有发觉。
这男子竟然只有一境的修为?
走了好一会,男子似乎终于厌烦了拨开树丛这个行为,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周边。
“一个,两个……”男子抬起头,看到了悬浮在空中的衡木真人,“三个……啊,那边还有一个,那就总共四个。”
男子用着一个相当惫懒地声音跟衡木真人说道:“抱歉啊,我赶时间,你们如果有事麻烦之后再去处理,先原谅我非常时期用点非常手段了哈。”
衡木真人还没有理解到这个男子到底在说什么。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这片地方会出现一个一境的修行者。
就发现,他再也看不到男子的踪迹。
只听到好像突兀地响起了两声闷哼。
眼前还在苦苦挣扎的北吾河身体突然以一个很快的速度下坠。
最后的景象,就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拳头。
随时随刻保持在自身面前的灵力光壁。
没用。
自己一直在刻意锤炼的六境身躯。
没用。
自己用来保命的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没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拳头揍到自己脸上,自己瞬间陷入昏厥。
或许自己已经撞断无数枝丫,被深深砸到了地面,尘土喧嚣。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传闻。
修行九境,一步一登高,每层差距遥如天堑。
但境境皆有最强,不受规则束缚,不可以常理视之。
眼前此人。
就是那所谓最强一境吗!
别诀站到快要彻底崩塌的抱剑山面前。
想着南夏这孩子都老老实实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来?还得他来收拾这烂摊子。
哎,好吧好吧,谁叫自己六年前捡了他呢。
折腾了人家这么多年,也得为他做点事对吧。
这么想着,别诀仿佛不经意地往天空某处挥出一拳。
没有声音。
没有气浪。
没有变化。
只是,在那虚空之中,有某种存在。
被一拳击碎,再无踪迹。
别诀确认好自己这一拳已然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后,向还在一旁蹲着的陈洛河招了招手,丝毫不管后者那虬结的苦瓜脸,语气轻松说道。
“搞定收工,溜啦溜啦。”
谢青琼缓缓醒来。
如同拨开雾霭,视线没有那么模糊不清,能够看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
她发现现在已经入夜。
眼前是一片平静的湖泊,在银色的月光照应下折射出粼粼波光,浅浅的波涛在砂石岸边扑腾开柳絮一般的碎花。周围很安静,只有柴火迸溅出火星时才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锅里煮着的粥表面破裂开几个沸腾的水泡。
她环顾四周,却不是记忆中那光壁黯淡,山石崩塌的绝望场景,而是一处紧靠湖边的青草地,被人细心打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用来放置行囊和篝火。她身下用收集来的枯草简单地堆了个草铺,却已足够柔软,不至于肌肤被裸露的砂石蹭伤。
身上的毛毯随着谢青琼的起身滑落下来,她感到有点冷。
她朝自己的身体望去,除了贴身的内衣以外再无寸缕,侧腹处的伤口捆上了层层的纱布。血早已止住,血污和尘土也被清洗干净,就连那些比较细小的伤口,也仔细涂抹上了上好的药膏,很快就可褪去,不留疤痕。
谢青琼愣了愣,才发觉这发生了什么事。
白皙的肌肤弥漫开一片醉人的酡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庞如此滚烫。
她不断安慰自己,这是情有可原,他只是为自己处理伤口,他应该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
这些话语重复了多次,她才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下来。
“哟,师姐你醒啦?”南夏的声音从她后边传来。
谢青琼赶紧提起毛毯,包裹住自己的身躯,回头的动作有些僵硬。
她看到少年疲倦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就像乌云褪去,阳光洒落。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微不足道。
她低下头,眼光有点不敢直盯少年的面容,轻轻嗯了一声。
南夏没有在意,而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碗勺,估摸着熬着的粥已经差不多火候,便满满乘上一碗,俯下身递给谢青琼。
谢青琼正准备抬手,但只要她稍微动作,毛毯就会露出相当大的缝隙,一时间她停下了动作。
“难道师姐的伤口还疼吗?”南夏明显误会了谢青琼的举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师姐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来喂你的。”
谢青琼脸上酡红又深几分,却没有拒绝。
南夏在谢青琼面前蹲下,勺起一口粥,吹散上面萦纡的热气,递到谢青琼嘴边。
谢青琼瞥了南夏一眼,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拘谨的神色,内心有些小别扭,但还是乖乖探出头,将勺子里的粥水全数咽下。
粥水入喉,一股暖意逐渐通达五脏六腑,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海也清明许多。
她也能够回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
“南夏,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这个问题。
她先前从不觉得自己还能够继续活着。
南夏递勺子的手稍微一颤,但很快回复平静。
“是你做了什么吗?”
谢青琼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两人能在那种境地下存活,眼前这少年肯定做了某些她根本不知道的因果。她不能容许自己作为一个长辈,作为原本是保护他人的那一方,却要凭借他人的牺牲得救。如果他还为此付出了某些严重的代价,她就更加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抱歉,我不能说。”
南夏轻声回答道。
“但是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南夏朝谢青琼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是很能安抚人心的淡然笑容。
谢青琼直瞪瞪地看着南夏的眼睛。
南夏没有躲避。
从那双澄澈的眼眸里,她还是没能看出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一个勺子在两人之间不断传送。
过了好久,谢青琼又开口道:“南夏,你就不好奇吗?为啥我要带你去这个地方?”
“不知道呢。”
“因为我很好奇。”
“好奇?”
“是的,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曾看过一个天人写的报告,那报告里说的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分析,想要去探究这个世界到底如何组成。”
“我看过那篇文章之后,觉得有某个束缚,我挣脱开了。”
“以前的我,一直听从父亲的指导,好好修炼,认为我们祖辈留下来的那些理论,就是最正确的东西,没有去怀疑过,一直都觉得它们就是天经地义。”
“但那篇文章告诉我,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阔,有很多的东西就隐藏在事物的另一面中,你换个角度,换个思路去观察,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然而很多时候,这个结果才是对的,它们才是这个世界不变的真理,应该才是这个世界居住的人们该有的认知。我们不该一叶障目,只为了修行的效率,而不去了解修行这条道路,对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啊,我有个梦想。”
“我想去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然后把这个世界的真相,昭示于众,告诉大家这个世界远比我们先前认识的瑰丽灿烂,告诉我们拥有着无数的可能。”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找出了灵力与这个世界的真正联系,我是不是可以将它们加以运用,使灵力真的可以普惠整个人间,而不是只为修行者独有?”
“我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下去。但我想要多观察,多思考,去更多的地方,看更高处的风光,去看看那些被人忽略的角落,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景色。”
“我修行是如此,来这次秘境也是如此。”
“啊,抱歉,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谢青琼有些羞赧:“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毛病了,有兴趣的地方会说很多,南夏你肯定觉得有时候我很麻烦吧。”
“没有呀。”南夏认真的倾听着,嘴角一直保持着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觉得师姐你真的很厉害。”
“不是指修为,而是指活着的态度,能对自己如此坦荡,能自然地去说出自己的梦想,能付诸实践,能去保护他人,能接纳异己,能质疑权威,能把想做的事好好坚持。”
“我哪有做到这些啊。”谢青琼咬了咬嘴唇,实在不太能承受得住南夏这般直白的赞美。
南夏没有管谢青琼这小小的抗议,而是继续说道。
“所以我很羡慕师姐你,因为我没有梦想,或者说我之前抱有的小小愿望就是蜗居在京城那个小小的武器铺中,每天做好一些分内的事,有庆典就跟师兄要点零花钱去逛逛,有想吃的吃食就节省一点生活费买回来好好品尝,就过着这么简单的生活,最好不要起任何的波澜,不要有任何外物打扰这份平静。我能抱持着这份小小安宁,度过一生,品尝完生老病死。”
“说实话,其实经过这次的旅程,我已经明白了,我并不适合修行这条路。我的修行,只是我用来逃避的借口,除了畏惧,除了止步不前,其他我都没有做到。”
“哈哈,刚才的话师姐你就当做没听过吧。”南夏强硬地打断了自己的话头,看着谢青琼的眼睛,开口说道:“师姐,请你继续坚持自己的梦想,那是我们这些仰望星空的人,最想看到的景色了。”
这场谈话并没有好好谈下去。
谢青琼看着南夏收拾碗筷的身影,有些小小的哀愁。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位少年,却发现她离他的距离其实还有很远。
她和他本来就没有相识多久。
本来只是一场被长辈强行塞来的请求,不知不觉间两人竟然能够变成这般托付过生死,能够在篝火月光中交谈理想的关系。
那么在以后,她又想和他成为怎样的关系呢?
她将与南夏一起的回忆一件一件拎出,想去借此找到答案。
他的脸确实很好看,待在一起实在赏心悦目。
他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有着久违的家的味道。
他待人很得体,和真正认识的人相处起来,又能感受到他不经意间的温柔。
他学习很认真,虽然对别人告诉的有一点全盘照收,却一直能有所成绩。
他先前应该不是第一次提剑,遇敌的对应很从容老练,很多时候会有果断出彩的决定,让人怀疑为何他只会只是一个是十六岁的少年。
她发现她回忆起那么多,全都是少年呈现出来的好处。
她发觉自己还想看到少年更多。
她对这个少年非常好奇。
她想知道少年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这些秘密要与他成为何种关系,他才会让她知晓?
他提起过的那家武器铺子,他在那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生活踪迹?
他往后的时光中,会有着谁和他一起行走?
她想待在他身边,去把自己找到的答案,好好地记在心底。
所以,谢青琼说了。
“南夏。”
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嗯,怎么了?”
“我喜欢你。”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确保自己这一句话,能传达到他的耳中。
她从来没有一刻有现在这般迫切,又没有任何一刻这般恐惧,来想去知晓一个答案。
月光寂静。
在谢青琼的认知中,南夏似乎过了很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直到月色被云层遮蔽,南夏才缓缓开口,语气有种谢青琼理解不了的哀伤:“抱歉。我不知道。”
“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没有回应你这份心意的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