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冰叹了口气,道:“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时候,你即便做的对了,也是错的。”
沈懿道:“那又谁说得被坏人欺负了,要大度的原谅,或者说自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样的始作俑者就该被罚去坑杀之。姑娘熟读诗书,却不晓得‘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初衷么?”
夏语冰笑道:“这倒是正理,之前那些,稀奇古怪,都不晓得你是听哪里说来的。”
沈懿笑而不语。他都有些意外,今日怎么会与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讲那么多话。
夏语冰盯着沈懿那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庞,尤其是那两道天生便带了无数神采的眉毛和一对写满了机灵的眼睛,过了许久,突然发问道:“沈公子,你是山贼么?”
沈懿的双眼往她的脸上盯了一盯,飞扬的眉头挑了一挑,夏语冰便连忙低下了头,道:“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蠢问题,我只是不明白,沈公子不是山贼,却为何会知道山贼的底细,而且,这样周密详细?”
沈懿笑道:“这桩问题好回答,我之所以晓得,是因为我师父晓得。他告诉了我,自然我就知道了。”
夏语冰刚想问“那你师父是山贼么”,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山贼又怎会教导出这般英伟而又不拘一格的人来?
沈懿将兔肉从火架上去了下来,拍了拍兔肉油腻腻的油脂,笑道:“姑娘还有别的要问的么?”
“有……”夏语冰点了点头,“我不是很明白,既然你已经把山贼打倒了,为何又要让山贼把银子带走?”
沈懿嘴里多了一块烤肉,一边吸溜着热气,一边说道:“这自然是有道理的,叫做莫要绝人后路。我若只是教他遵守绿林秩序,那我什么过错也没有,可我若是绝了他的财路,那便说不过去了。”
夏语冰道:“绿林,还有规矩?”在她的脑海里,绿林山贼,与官府朝廷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代表。官府自然是维持秩序的,而绿林,则是一帮搅乱秩序的混蛋。
沈懿笑道:“绿林自然是有秩序的。就好像一个门派有门规一样,你要服从这个门规,你才会被门派承认。如若不然,那你只能是天地间的一支散兵游勇,谁想欺负你,你也只能忍着……”
夏语冰点了点头,似乎听懂了,却又不像是听懂了。
沈懿笑道:“换句话说,你若是服从了绿林的规矩,你这个寨子就会被绿林承认。你如果不服从,那除了不被绿林承认之外,绿林人氏还会联手剿灭你。因为你的不符合规矩,会间接污染了绿林的名头。”
他自己说着,反倒笑着摇了摇头,道:“我都不晓得,为何我会同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讲这些。”
夏语冰笑了一笑,道:“还不是我问题太多的缘故?沈公子你先吃饭,我去休息了。”
沈懿吞着兔肉,眼见夏语冰缓缓走回去,却不忘缓缓摇了摇头。
此时的夜色已经深了。陉道口里风大,但是沈懿挑的地方却俨然是避风港湾。众人吃饱喝足,便接二连三的睡下休息了。
沈懿没有睡,他只是躺在干草之上,枕着双臂看星星。这日里是十一月底,天空中的月牙只有一条线,璀璨的银河如同一匹白练横在半空之中,配上这两边的石谷与荒草,像极了父亲逝世的那个深夜。
夏语冰瞧着那个眼睛里闪着星光,同时又闪着火光,不时抽腿往火堆中踢进一只木柴的年轻男子,却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思。
一夜无话,次日里沈懿早早便起了身,引了两个家丁到山泉里灌满了饮水葫芦,吃了些早点便继续开始走,到午间已经出了井陉口,之后走在官道上,日间赶路,夜间宿在驿馆,却是安心的很。只是沈懿规矩太大,水不烧开一律不喝,饭不炙热 一律不吃,不但自己如此,对别人也是如此。
沈懿性子又有些倨傲,就连在驿馆借宿的钱,也要自己亲手掏,开始徐氏觉得这般显得自家里太没情分,下人们也觉得沈懿事儿未免多了些。可是沈懿决意这般,三两次之后,也就只得顺遂了。
许是沈懿霸气侧漏,再往前一路,竟然是一片坦途。虽说自己没起到什么用处,但是能避免被堵,自然是最好的。
这日里到了京城以东不远处的潼关,沈懿挑了挑眉头,回身来到马车一侧,叩响了马车车窗,缓言说道:“夏夫人,此地已是潼关地界,再往前便是京畿之地,算来已无险境。若是夏夫人无妨,在下这便先回去了。”
徐氏愣了一愣,道:“沈公子这便不是了,既然已经到了潼关,也不消这一两天的功夫。一路上承蒙沈公子照看,若是到了家门口反而不请沈公子到家里坐坐,那岂不是失礼的很?”
夏语冰莞尔笑道:“沈大哥,便听我母亲一言。我父亲向来极重情谊礼节,若是他晓得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让恩公走了,不知道还要怎样训斥我和母亲呢。”
沈懿略一踟蹰,苦笑道:“夏大人身为礼部侍郎,想来必然也是古道热肠的老先生……只不过,夫人见谅,此一行我也耽搁了不少光阴,若再去府中盘桓几日,只怕怕真的要误了事情了。”
他虽说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但依旧是不习惯这个世界的繁文缛节,骨子里,仍旧是个散漫的自由骨头。听得夏大人是礼部侍郎,只怕这一去又少不得磕头作揖,焚香奉茶,是以极不想去。然而这句话总之是不合适说出来的,便只得假托自己有事还需忙碌了。
夏语冰怔了一怔,便想再开口挽留,却孰料沈懿竟在马上双手一拱,道:“沈懿就此别过,将来山长水远,江湖阔处自有后会之期。”
说着话,竟容不得二人再挽留,策着烈云驹扭转了马头,一路间朝着东方扬长而去。
夏家母子一脸愕然,徐氏叹了一口气,默默的看了夏语冰一眼,便坐稳了身子,教家丁继续走。只是,沈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马车旁少了烈云驹偶尔是嘶鸣声,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夏语冰叹了口气,视线从远的已经看不见人影的大路上缓缓收了回来。两只手叠在一起,使劲的攥了一攥。
徐氏看着夏语冰的神情,心头却在念道:“我的宝贝女儿,莫不是对这个沈公子上了心?若说起来,这沈公子的文采武学,样样都是极好的,只不过他性子孤傲,身上江湖气太重,很难说是个好相与的。再者说来,虽一起走了这十几天的路,除了晓得他是青州沈氏人,别的却是一概不知,却又如何能让心放心?”
想到这里,遂摸了摸夏语冰的一头青丝,道:“怎么,冰儿在想什么,眼睛里空洞洞的?”
夏语冰齿咬下唇,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沈大哥鞍前马后的陪着我们一路来京,突然就这样走了,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徐氏笑道:“再过两天便能看见你爹爹了,可不要再这般心事重重的。他那双眼睛可刁钻,如果教他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当真会责骂我们了。”
话虽如此,可是实际要表达的,却是说与沈懿的邂逅终究是一场邂逅,即便是动了心,也是趁早忘却的好。夏语冰冰雪聪明,当即便明白了母亲的话,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嘴中却轻轻的叹了口气。
徐氏正要再劝,却忽然听得后方有马蹄声传来。那马蹄声又快又轻,须臾之间便已经到了车架之旁。徐氏心头一惊,莫不是这个沈懿改了心思,又回来了?
马车车厢又一次被叩响,沈懿有些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夏夫人,夏小姐,在下半路折返,还请莫要见怪。”
夏语冰便如同是受惊了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一只手连忙将马车的窗帘掀了起来,看着端坐在马上,立于车外的沈懿,一张脸笑开了花。
“沈大哥,你回来了?你是要同我们一路进京么?”
沈懿愣了一愣,道:“我进京做什么?”
“哦……”
夏语冰的眼神顿时便黯淡了下来,勉勉强强的再抬头看一眼沈懿,目光里却是躲躲闪闪的,道:“沈大哥,那你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沈懿怔了一怔,原本伸入怀里的手也顿了一顿,只是过了一会,却依旧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只有八寸长短,表面更是朴实无华的短刀,遥遥的递给夏语冰,道:“夏姑娘,日前听你谈及当有难来袭,却无力防身。当时便想着要把这东西送给你,只是一来二去的却是忙忘了。”
夏语冰愣了一愣,伸手将短刀接过,却见那只短刀柄鞘皆是黑檀所制,虽朴实无华,却打磨的精致,加上用的久了,光泽浸润包了浆,便如同是精致的玉石镇纸一般,唯有在刀柄与刀身之间加了一下点铜护手。柄上细细的篆刻着小篆的“沈懿”两个字。
沈懿笑道:“有这东西陪着你,我便放心许多。此后若是再遇到歹人,便把匕首拿出来亮一亮,知事的人自然不敢动你,若是不知事的……”
夏语冰“铮”的一声将匕首拔了出来,道:“他敢欺负我,我便杀了他。”
但见那柄短刀折花锻打,极其锋锐,雪花般的刀背夹着明镜般的刀刃,明镜般的刀刃映着沈懿眼眸如星。
沈懿的如星眼眸,慢慢的都是夏语冰羞花闭月的娇颜。
沈懿怔了一怔,心跳似乎突然漏了一拍。过了好一会,才哑然笑道:“正是这般。”
夏语冰点了点头,将匕首缓缓的收回鞘中,将匕首抱在怀里,道:“沈大哥,你若是有空,来京城看我可好?”
沈懿笑道:“自然,京城我会来的,也一定会去夏府看你。而且,我会带好朋友去你府上的。”
继而朝着马车里拱了拱手,朗声道:“夏夫人,沈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话,这才转过身来扬长而去。
夏语冰望着沈懿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道:“我只稀罕你过来,你的朋友来不来,打什么紧?”
徐氏看着女儿一脸痴慕,叹息一声便遮住了脸。这小子跑回来送把刀没什么,可是却把自家女儿的心给收买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懿大闹太行山,导致太行山中山贼数目锐减三分之一。旬月之后,五路绿林总盟传出了,太行山三十二寨尽数归于北路绿林道统领的消息,同时绿林之中多了一个惹不起的人物——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