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径直走到了那尊石狮面前,伸手在那石狮脑袋上一搭,脑袋微扬,双目直直盯着骆生明道:“你这边是怎么下注的?”
“一两银子下注……”骆生明眼中光芒大胜,“若是能将这石狮举过头顶,即送纹银五十两。若能举着石狮,走到北市市门,再复走回来,便以黄金十两相赠与壮士。”
“一赔五百的赌注……”云台呵呵一笑,“你这汉子倒是粗豪。”
骆生明哈哈笑道:“若举得起,便举。若举不起来,我劝你还是早些下去。万一举到一半气力不济,只怕要交代了小命呢。”
他言辞犀利,浑似不屑伪装。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云台,尽是挑衅的意味。
云台拍了拍手,道:“便依你。沈三,拿银子上来!”
他说着话,手便往后一招。只是双目凌厉,依旧盯着骆生明。一抹杀气,已经从他身上腾的冒了出来。
云台征战杀伐无数,身上的杀气相比骆生明这种绿林首领,依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骆生明眉头一皱,似乎不再敢托大,横抱的臂膀松开,也与云台一样的,将手摁在了石狮脑袋上。
就好像,还不曾举狮子,两个人便已经在目光中较上了劲。
沈懿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十两重的大银,“噗”的一声丢到了蜷缩在地上的小厮身边,笑道:“看来,咱们哥几个今夜是撞了财神爷了。”
小厮将那十两的银子捏在手里,看着沈懿疑惑不解,忙开口道:“下注只要一两……”
“多的你留着,到时候给你家主子买点跌打药酒……”王致开口说道。骆生明言辞激烈,浑不似先前的铁铉与戚承业,王致心头也有不喜。
说话间,沈懿也轻轻松松走到场内。云台还兀自与骆生明对视着。只不过,两边气势均是不弱,目光之外,两人的身子也开始渐渐发力了。
石狮在二人掌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内晃动。适才它被骆生明掼到地上,底座没入了土中,但也不过是砸进去了两三寸。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竟然被这二人又复按入土中寸许。
沈懿走近二人身边,呵呵一笑,道:“不是说要举狮子的么?怎么开始掘坑了?”说着话,他的右手在云台肩膀上一搭,左手却也按上了石狮脑袋。
骆生明倏然一惊。他与云台针锋相对,两下里都是蓄力相较。这种局面,就好像是两团爆烈的气团,隔着一层油纸互相挤压。一旦有一方稍微势弱,登时便会撕破油纸,为对方所吞并。
这种势均力敌的场景之下,二人又都是当之无愧的高手高高手,寻常人等若在此刻出现在他们身边三尺之内,便登时会扛不住这二人角力时产生的威压,更不用说这般闲庭信步的走到二人身边了。
可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沈懿却轻描淡写的做到了。
骆生明只觉得二人的气场中,竟平白的多出来一团和气。这团和气如同是不滞于物,又随意化形,简简单单的便掺和到了二人中间。
云台知他走近,又见他手掌已经搭上石狮,气势为之一松,双手抬起,缓缓往后退了两步。开口对骆生明说道:“汉子,角力我不喜欢,这种事,还是让年轻人来罢。你我过会儿再比别的。”
骆生明面色凝重,他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月前闹了太行山的沈懿,也是将五路绿林道打脸打的啪啪响的终南先生之徒,再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他已经尽数将自己的气势爆发了出来,对着云台下的战书,只是略低了低头,却不松懈丝毫。
可是沈懿就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将一只手摁在了石狮上,脸上挂着那番玩世不恭的神情,竟看不出一点压力。
似乎骆生明所有的威压,到了他面前,便如同飞雪投火,消之无形了。骆生明的鬓角冷汗划过,暗想道:“这……怎么可能……他就这么轻松的扛住了我的威压?”
“我说骆庄主……”沈懿又开口说话了,“咱们不是角力比举狮子么?怎么变成比赛按狮子了?”
“什么?”骆生明一惊不小,他如今全神贯注的调用自己的气势,想着去压到对方,想不到竟被他轻而易举的便化解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可以说话!
骆生明有些难过,难过的有些想吐血。
“罢了。”沈懿微微一笑,右手微微一挥,捉住了骆生明的手腕,然后便往自己怀中一带。
骆生明只觉的突然之间,自己全身的力气竟没了去向,双手再也按不住石狮。他全身的气势,之前全灌注在石狮上面,而今两只手脱离了石狮,便如同大力士蓄势待发的一拳,打在了空气中。
这种得不到任何应力的感觉是如此难过,让他顿时一口血喷在了石狮上面。
沈懿抓住了骆生明的手腕,往自己怀中一带,便将骆生明扯了过来。骆生明如受重击,脑海茫然之际,整个人便趴在了石狮上面。
沈懿神色微沉,双手下探,一只手抓住了石狮的嘴巴,另一只手抓住了石狮的前腿,鼻息中重重的喷出一口浊气,“呼”的一声,便将这一千一百余斤的石狮子,连带着骆生明一起举过了头顶。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石狮子便带着骆生明被沈懿举过头顶。要知道这离沈懿说出“罢了”那两个字,仅仅过了一个弹指的光阴。
惊诧的神情浮现在场上诸人的脸上,即便是对沈懿知根知底的云台、王致,也想不到沈懿对付这千余斤的大物件,竟可以做到这般随意。云台自忖自己勇力鲜有敌手,但是他以枪术成名,而非气力。这千余斤的石狮子,虽不见的就搬不动,但终究是颇大的难题。至于能像沈懿这般轻描淡写,那自是万万不能。
至于王致,他是个医者,不懂武学。只是从一个医者的角度,觉得这已经超过了人体的极限,太过匪夷所思了。毕竟相比于骆生明那巨大的块头,沈懿就显得有些小胳膊小腿了。骆生明能举起石狮,固然可以说神力,但终究可以理解。至于沈懿,王致有些想把他切开看看,就像沈懿曾经说过的名词“解剖”一样,解剖解剖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构造出来的。
沈懿将石狮举过头顶,双腿也跟着转了两圈,却并未像骆生明所说的那样,举着石狮走到市门再走回来。他缓缓踱步,慢慢的向石狮原来的位置,轻轻巧巧的将石狮放了下来。
骆生明直到身在空中,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他虽是个莽夫不知轻重,却也知道这千余斤的东西举过头顶的难度,更知道此刻自己若是稍微一动,难免便会破了当下沈懿所掌握的平衡。
这千斤的重物若是一个不稳,砸将下来,便是铁人也要骨断筋折。他是绿林中人,却不是杀人越货的悍匪,更知如果他此刻动了,不慎砸死了沈懿,便会引来云台那里无穷无尽的滔天怒火。是以竟是屏气凝神一动不动,任由沈懿如爷爷抱孙子举高高一般的,缓缓放回远处。
直到沈懿轻轻将石狮放定,骆生明才知道,自己与沈懿究竟差了多少。石狮本重一千一百余斤,他可以猛然举起,却万不能再轻轻巧巧的放落。一张一弛之间,其实难度有这天壤之别。更何况,那石狮之上,还有自己这将近三百斤重的身子!
他自从出道以来,便依仗身长力大,闯下偌大名号。就连坐骑,都是与常人不同的金睛骆驼。纵横北地十余年,几乎无往不利,即便如云台、赵爽,他也不曾有半分惧意,可现如今,他却对眼前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产生了畏惧之心。
长吸一口气,骆生明从石狮旁站起,正步走到沈懿身前,一揖到地,道:“骆生明有眼不识泰山,只顾北路的面子,在这燕云城里惹事生非,冲撞了沈先生。只盼沈先生胸襟海量,能绕过我这个莽夫……”
沈懿拍了拍手,脸上潮红渐退。他这身体虽然强悍无比,但千余斤的重物,当真不是说着玩的。他看着身前的高大汉子,清声道:“我若不饶你,你待如何?”
“这……”骆生明一脸疑惑,这个沈懿怎么看起来不按套路出牌?
“我不是此间地主,”沈懿续道,“你若告饶,还是去找你冲撞的正主吧。”他说着话,缓缓侧身,将云台让了出来。
骆生明冷汗大冒。云台杀伐果断,一度打得北蛮不敢南下北固口外三百里,自然是极度不好惹的。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值得硬着头皮捱到云台面前,再复一揖到地,说道:“还请燕王爷海涵,饶了我这个莽夫。”
此间尊卑制度并不太甚。即便是皇帝出行,路人也只需插手作揖即可。因此骆生明对云台作揖,也不算失礼。
云台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幽州的王爷,可管不住你冀州的庄主。罢了,将这地面修平,你且去吧。”
骆生明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拜倒黄尘,毕恭毕敬的向云台叩了个头,欢天喜地的去平整地面去了。
这个莽汉,倒是有几分天真烂漫,也怪不得会被那太行八陉的众匪当枪使。
骆生明平整着地面,云台也悄悄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轻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商议,不知你应不应允。”
骆生明微微抬头看他,脸上再现疑惑之情。云台轻声道:“我要你北路所属,日后听我节度。将来若有一日北蛮寇边,我希望在战场上看到你北路绿林的儿郎。”
骆生明倏然一惊,他万万不曾想到,云台竟放下了对绿林的成见,对他相商的,竟是如此军国大事。
所谓唇亡齿寒,幽州直面北蛮,可冀州便只在幽州南边,若幽州祸乱,冀州如何便能幸免了?幽州虽在云台手下是铁桶一块,但绿林规划,终究也是他北路所属。而如今云台言外之意,竟似是放开了关口,容许他在幽州发展绿林的势力了!
骆生明不期今夜惹事生非之余,竟能遇到这种好事,当下便将一个大脑袋点的如同磕头虫一般,朗声道:“燕王放心,今后若有战事,尽管一道令箭传下,我骆生明愿为马前卒,八千北路弟子供您驱驰!”
云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修平地面,便去吧。”说着话,便转身带着沈懿要走。
骆生明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连忙喊道:“沈先生,玄铁令还不曾给你!”
沈懿却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早就拿到了。”
却只见他手掌之中,握着一只黑沉沉的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