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梆梆……”远处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梆子声,伴着守夜人打更的声音,沈懿一行人才发觉,此刻已经月过中天,到了半夜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街道上虽依旧红灯珠联,花火通明,却仍旧感觉得到冷清了许多。
虽说解除了宵禁,但总不能所有人都会热热闹闹的玩上个通宵。基本上过了半夜,百姓便开始关门闭户的去歇息了。
燕云城虽被云台治理的极好,但却终究做不到所谓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可能,这八个字,自古以来,只能出现在书中罢了。
云冠已经睡着了,趴在云台背上,胖乎乎的小脸挤得有些变形,口水幽幽的淌在了云台的背上。
云台子息艰难,与沈雅成亲一十三年,也仅仅有这一个不足六岁的儿子。自幼便是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备至的宝贝心肝儿。云台在外面慷慨激昂,威风八面有如活阎王,但在儿子面前,却专横不起来。沈懿都想象不到,素有洁癖如他,居然可以被儿子的口水沾一身也不生气,头发被糖画打成绺都不以为然。
或许这就是亲情吧。蓦地里,沈懿突然有些心痛。
沈安也有些困了,但却瞪着双大眼强打精神。沈懿看得出来,便与王致、云台说明,教二人带着孩子先回王府。剩下的事,他自己一人便可以处理。
二人知他本领通天,智计过人,也不推脱,便带了两个孩子自行回了燕王府。
沈懿漫无目的的在街道上闲逛。他们方才去了西市,却不见西市里有西路头领田光。而今没了迹象,只得四处漫步。
夜越来越深,四周也越来越静,沈懿兜兜转转,竟转悠到了烟雨楼下。却只见烟雨楼依旧灯火通明,人虽少了些,但比之旁处的冷清。却可以说得上是热闹非凡了。
向来元宵灯会,作为燕云城第一高楼的烟雨楼,楼顶那层的雅间都是千金难求的。因为在顶层的雅间里凭窗眺望,可将燕云城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可谓是美不胜收。
沈懿早有耳闻,心想索性找寻他们不到,便不如登高望远,看看这万家灯火,像不像记忆深处的钢铁森林。
他抬腿便上了楼梯,燕云楼一层两丈,十四层便是二十八丈;台阶一尺两级,走五百二十级台阶便可到十四楼。沈懿走的不急不慌,眼见楼梯拐角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心里却只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当他走到十一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眼前一华服公子,正带着几个小厮及几位妙龄女子,堵在十一楼楼梯口叫嚷,一旁的小二垂眉低首,不住的安慰着那华服公子。
“……张公子容禀,今日十一楼往上,已经被几位大客官包下了。不兴旁人登顶……先前同您讲过了,您不听,现在非要上去,小的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放你的春秋大屁!”那公子穿着周整华丽,想不到一开口竟是口吐芬芳,“你小子可是活拧巴了?连我也不识得嘛?家父张三岳,乃是这幽州长史!这幽州地界,本身便是我家治下,怎的,有几个臭钱便可以封了顶楼不让本公子上去?实话告诉你,赶紧通知你上面的主子,快快开门放行还自罢了。如果不然,明日里我定让你这烟雨楼关门大吉!到时候你就等着吃狗屎去吧……”
言辞粗鄙,不忍猝听,沈懿有些怀念一个“我爸是李刚”的传说。
张公子口水四溅,喷在了店小二的脸上,又复转头喷向那守在楼梯口的彪形大汉,骂道:“瞎了眼的狗才,我也敢拦。信不信明日里便让你吃官司!现在赶紧给小爷让开,否则惹得小爷性起,先揍的你满地找牙!”
他说着话,两只干柴一样的胳膊,在那彪形大汉的面前不住的挥舞着。
沈懿突然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喷子”这个词语。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的生动形象。
那大汉的沉默不语,与张公子的狂悖放肆,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沈懿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
一只蚂蚁在路上看见一头大象,蚂蚁钻进土里,只有一只腿露在外面。
小兔子看见不解的问:“为什么把腿露在外面?”
蚂蚁说:“嘘!别出声,老子绊他一跤!”
想到这里,沈懿不禁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便想继续看戏。
谁料笑声传到了那张公子的耳朵中。那大汉被他骂了半天,却好似是对牛弹琴一般无动于衷,他心底难免觉得在几个美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窝火之余,又听见了沈懿的笑声,当下怒不可遏,骂道:“小东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笑话我!”
说着话,拳头便高高扬起,往沈懿面门打去。
沈懿虽高大,却不是魁梧有力的样子。张公子谅他没多少本事,便不由分说抡拳便打。沈懿眉头微皱,心想这纨绔如此凶蛮霸道,平日里只怕没少欺男霸女。心头便也带了三分火气。
眼见张公子拳头已经到了跟前,沈懿微微垫步后撤,将这一拳躲过,而后左手的倏然探出,一把攥住了张公子的手腕,闪身便将张公子甩了出去。
张公子只觉得手腕一麻,紧接着身子便像是装了弹簧一样的飞了出去,心中只觉得大事不妙,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他便重重的摔在了十楼与十一楼之间的楼梯拐角处。然后身子收不住势,撞在了墙上,又咕噜噜的往楼下滚去。当真是惨叫声中跌作滚地葫芦,摔了个此起彼伏。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仰面躺在了烟雨楼的十楼地板上。鼻血四溅之余,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他的右拳腕被沈懿重重的捏了一下寸关尺,此时整个右臂都是麻木不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却只能是在地上不停的蠕动……
店小二惊呆了,张公子原来身边的几个妙龄女子也惊呆了,张公子的小厮们更是惊呆了。唯有守在楼梯口的魁梧汉子,双眼看着沈懿,眼神中多了一丝凛然。
须知,沈懿这一退一抓一甩,虽看似轻描淡写,但却一招一式都是拿捏的分毫不粗,哪怕是任意一个动作慢了半分或者快了半分,都无法如现在这般洒脱自如,浑如天成。
店小二知道沈懿乃是燕王爷的妻弟,可那些小厮们却不知晓,眼见自家主子被眼前的年轻人摔将出去,在楼下疼得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唤,哪里还按耐得住,当即七嘴八舌的“你完蛋了”“你丫别走”“你死定了”威胁语气接二连三的爆了出来。
沈懿也不客气,双手一摆,如同是两只白鹤一般上下翻飞,弹指间,便将那四个随从,掷到楼下与他们的主子做伴去。至于那几位妙龄女子,早在沈懿与诸人动手之前,便惊呼连连的跑掉了。
沈懿微微掸了掸衣服,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般,转身看着守在楼梯口的那名大汉,开口问道:“这位兄台,这上面的四层,果真上不去吗?”
那大汉瓮声瓮气的答道:“公子见谅。这也是我家主人吩咐的。今日我家主人包下了这燕云楼的顶四层,不是我家主人邀请的客人,是不能登楼的。”
沈懿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却不知,这几样东西,算不算的是我被邀请的凭信?”
他说话间,便从腰间将今夜从铁铉、戚承业及骆生明处得来的鸡血、翠玉及玄铁三令取了出来,四指夹了三枚令箭,摆在那大汉的面前。
大汉脸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了,只是后退了半步,拱手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沈先生到了。我家主人吩咐过了,沈先生若是到了,便直接去十四楼,他已经在十四楼静候多时了。”
沈懿将三枚令箭在手中一拍:“前面带路。”
他自从进了这烟雨楼来,便四处留意。那守在楼梯各处之人,身形剽悍,精神干练,必定不是烟雨楼的人手。至于在这燕云城里,能调动这般多人手的,眼下便只有可能是五路绿林道的人。而等他听说有人将这顶四层包下之时,便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而也是这一瞬间,沈懿才明白,为何他所会过的铁铉、戚承业、骆生明要给他这三枚令箭了。
现在他在十一楼,一枚令箭便相当于是一层楼的入场券。至于他找寻不到的西路头领田光,想来此刻正与中路头领陆言在十四楼等着自己吧。
沈懿跟在那守关大汉的身后慢慢走着,心中不住的盘算。
五路绿林道里,铁铉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戚承业与骆生明则是武夫。陆言年龄稍长,近些年来,已经渐渐不再江湖上露面走动,但是谁也知道,那是个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的人物。至于田光,却少有关于他的事迹。只曾听闻,此人虽讲道义,但心狠手黑,且智计百出,乃是个极不好惹的人物。
算起来,今日里这个盘道一般的对付我,定然是这田光的手笔了。
至于自己,若是在前三人任一人手中没有讨到好处,那他手里的令箭,便要被一齐讨回去了。至于这登楼做客,更是无稽之谈了。
只是,自己这三枚令箭,能通这十一、十二、十三层的楼,却不知要上十四楼,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陆言与田光,究竟最后设下了怎样的难关。
他思量不停,脚步也不停,不一会,便径直走上了十四楼。
果然,与他所料一般无二。十四楼的楼梯口,一张小几横在当场做了拦路虎。一位紫袍中年人跪坐在小几之后,正专心致志的研磨着一方上好的钱塘墨。
沈懿看着那一方钱塘墨,缓缓说道:“早就听闻钱塘墨如犀如玉,丰肌腻理,有一两墨一两金的称谓。只是囊中羞涩,从未买过也从未见过,今日见了,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说着话,眼睛却向紫袍人身后看去,续道:“想来这钱塘墨,当是铁庄主带来的吧。只是不知,咱们今夜何来的雅兴,是要在这里舞文弄墨不成?”
紫袍人站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白衣文士,猿臂狼腰,白净面皮,长眉星目,颌下一部短髯,正是晚间曾在城内摆下箭道的铁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