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呵呵一笑,指着紫袍人,对沈懿说道:“沈公子请了,这位便是咱们西路绿林道的田光田庄主。”
田光抬起头来,双眼上下打量着沈懿。他双目细长,脸也颇长,颌下又蓄了一部山羊胡子,便更显的他脸长了。他的嘴唇很薄,纯色略微有些发白。也不知是因为山根极高,而显得脸上没有几两肉,还是因为脸上太瘦而显得鼻梁特高,总之五官上给了人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
沈懿朝着田光拱手一揖,温言道:“后生沈懿,见过田先生。”
田光笑道:“我听说沈公子大闹太行山,放出话来要把咱们五路绿林道一锅烩了。本以为终南先生的高徒,也应当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主儿,想不到,竟是这般一团和气。”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许是在西北住的久了,话音中似乎竟有些风卷黄沙的感觉。
沈懿面带几分微笑,道:“先礼后兵,先礼后兵。”
田光吧嗒了一下嘴巴,竟是想不到沈懿这般开门见山,一时间曾想好的说辞却说不出来了。只是又磨了两下墨,说道:“我听说,终南先生学究天人,不止是这拳脚兵刃、韬略兵法,就连医卜星相、奇门遁甲、琴棋书画、诗辞唱曲也都一一精通。想来名师出高徒,沈公子必然也是一一学过的……”
他将手中墨停了下来,缓缓推到沈懿面前,笑道:“我这半辈子,文不成,武不就,算是咱绿林行里的耻辱,几十年下来,依旧只混了个酸丁。只不过,我对有才气的人一向是服气的,却不知,沈公子可否指教一番,写几首小诗,好教田某收藏。”
沈懿早在田光磨墨之时,便知道今夜在这燕云楼上,免不了是要动笔的。只是他实在没想到,田光要与他比赛的,竟是写诗。
垂眸看去,却见小几一角,却安静的躺着一张纸片,纸片上墨迹方干。沈懿笑道:“指教是不敢当的,只是,却不知那可是田先生墨宝么?可否借小可一观?”
田光手捻胡须,将那张纸片取了递给沈懿,笑道:“今日上元佳节,在这楼上着实无聊,望着远景,便写了这酸诗两首。沈公子见笑了。”
沈懿不答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两首诗,缓缓念道:
“拨梅踏雪绕阶前,凝香冷酒月下眠。金吾收戈不禁夜,玉漏更断五更天。”
“幽云好夜色,宝马碾玉轮。昊天开碧落,人间度黄昏。谁见西北客,关外逐风尘。酒浓春入梦,香残月寻人。”
沈懿读罢,微微一叹,道:“田先生高才,晚生景仰。这两首诗,都是佳作,只是暮气过重了些,即便是有些金戈铁马的气魄,却大半变成‘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喟叹……唉……”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田光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连忙问道:“沈公子,这两句话,你是哪里得来的,是你自己写的么?”
沈懿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两句辞暮气如此之重,怎会是我写的。乃是我师父相识的一个前辈所写。我只是有幸见过,适才顺口说出来罢了。”
“是这样?”田光听这两句听得入了心坎,连忙问道:“可有全文,可否念与我听?”
铁铉听得哭笑不得,转身推开十四楼的楼门进雅间去了。
田光虽是这西路绿林白驼庄的庄主,但却是自幼酷爱诗文。今日听沈懿随口念叨了两句,便如同是老饕看到了珍馐一般,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决计不能的。
沈懿脑袋中闪过一串问号,心想,难不成让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一关,就要这样过了么?但听田光想听《龟虽寿》的全文,便还是将之背诵了一遍。
田光嘴里反复的念叨着那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竟是久久不能释怀。半晌后,才缓过神来,说道:“这位老先生胸襟之广,眼界之高,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这首辞,千古无二,我今能听得,已是今生无憾。沈公子,却不知那位老先生姓甚名谁,我可有缘前去拜会?”
沈懿随口答道:“老先生姓曹字孟德,拜会是不成了,他早已经仙逝多年了。”
“坟茔何在?可容我前去洒祭?”
“他的墓穴,我师父都寻不到的……”沈懿撇了撇嘴,“老先生年轻时家穷无以为生,以盗墓开棺为业。他怕自己死后也遭遇这般,所以自己给自己弄了七十二所疑冢……”
“那这也太可惜了……不过不知能否去他任一疑冢……”
“先生稍安,人死魂归,若要祭奠,何处青山绿水皆可以为。无需拘泥。”
“唉……当真想不到,老先生如此胸襟,年少也曾以盗墓开棺为业。我等浪迹江湖良久,却从未听说他的名号。高人隐于草野,不能与之相交,实乃人生憾事……”
沈懿有些怀疑,这还是人们口中说的那个智计万千阴狠毒辣的田光吗?怎么感觉是一个迂腐的老夫子呢?
田光喟叹了一番,看着已经渐渐要干的墨汁,连忙擎笔递了过来,说道:“只顾着喟叹我这边暮气深深,却忘了沈公子了。沈公子既然往来结交尽是高人名士,想来对这诗词小道自然不虚,还请赐一两首小诗吧。”
好在他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出难题的。
沈懿接过笔,却是微微一怔。他上一世是历史专业的硕士文凭,古文字学、古汉语文学均有涉猎,要写一两首打油诗自然不难,可若是要在这关头,写出首脍炙人口叫人心服的诗,却着实不易。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厚颜无耻一番。自己空空带着几十年后世教育的精髓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抄这个世界上没有,却独独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那能叫抄吗?
他笔尖在墨水中点了一点,力运中锋,在纸上规规整整的写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田光喘不动气了。
这是一种新的诗文体裁,不是四字辞,也不是五言七绝,但是毫无疑问,这种诗文体裁并不见得便比五言七绝陋俗多少,反而清新靓丽,读之琅琅上口。
田光甚至觉得,这种诗文,若是谱成曲子,定然是极好听的。
沈懿看他怔怔的发呆,心中腹诽道:“稼轩先生的《青玉案.元夕》,乃是古往今来一大绝唱,你若是不吃惊,我才怪呢。”
田光咕咚咽了口唾沫,看着沈懿的眼神开始变得激动异常。他将那张纸片接过,颤颤巍巍的双手如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哑然半晌,最后挤出一句话来:“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什么话?”沈懿有些不解。
“这首诗,才当真是千古无二。我今日见到了,才真是不枉此生了。”田光双手颤抖不停,“不,这不能叫做诗,这是一种新的体裁。却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我管它叫词。”沈懿提笔在纸张上将“词”字写了出来。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找事说比较好,毕竟有成熟的释义。如果田光问他为何如此称谓,自己说别的,怕是不好解释了。
“为何起这个名字?”田光疑惑不解,“不怕与辞混淆么?”
沈懿知道他说的是哪个“辞”,便摇了摇头,道:“诗也好,辞也好,都是表述语句的一种工具。而‘词’这个字,却正是‘司言’,能恰如其分的表述它的含义。相较之下,这个字读音如何,已不再重要了。”
田光点了点头,笑道:“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见到年轻一辈里竟然有你这般惊世之才,我与陆庄主也就安心多了。”
他说着话,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羊脂玉佩,递到沈懿手中,笑道:“他们哥仨的都给你了,老朽的也不能尸位其上了。咱们绿林道里,向来是上位能者居之,老朽们无能,几十年来带着绿林道,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混了,如今有了新晋的年轻人,应当放手才是……”
他说着话,转身到后面推开了十四楼雅间的正门,清声道:“五路绿林道,今日于烟雨楼,恭迎沈公子入宴。”
早有门客将楼梯口的小几搬开,沈懿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连巾冠也摆正了。昂首阔步,往那十四楼的正厅雅间里走去。
雅间正中的酒桌上,样样菜色均已备齐,适才见过的铁铉、戚承业、骆生明均立于座椅之后,田光迎了沈懿入门,也复与座椅之后站定。
此刻,厅中六张大椅,便只有两张还是空余的。沈懿知道绿林的规矩,他今日虽过了四位庄主所设的难题,又是客人,然则实是年轻,那个上位是如何不敢坐的。当下便寻着下位座站定,向众人拱手道:“后学末进沈懿,见过诸位前辈。”
四人见他并不倨傲,而是论着年齿坐在末座,心中皆是大为欣慰。看来当初陆言与众人所商议之事,的确是极有道理。
田光呵呵笑道:“大家陪同沈公子入座。”言毕向沈懿伸手摆了个请入席的手势。
沈懿同样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一同落座,这才纷纷坐入席中。
田光先是酙了一杯酒,指着上座的空位说道:“陆大哥本来是要来的,可怎奈何年老多病,犯了足疾,行动不便,不想教沈公子笑话,所以特命我代他给沈公子告罪。”
他说着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懿连忙相陪,道:“这便是笑话晚辈了。待此间事了,我必登门拜访,好谢过陆庄主盛情款待之意。”
田光摆了摆手,笑道:“沈公子,我们身在绿林,不喜欢绕弯讲话。如今你入了我们的五合宴,有些事,我便要与你讲个清楚了。”
沈懿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那四枚令箭,一一摆在桌案上,道:“可是与这四枚令箭有关?田先生尽管示下,我也纳罕了半天了。”
田光呵呵笑道:“五行令令出法随,持令箭者,如首领躬亲。这是绿林道人尽皆知的。可沈公子,你可知,若是一人可同时调动五行令,是什么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