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爽捻笔在砚台中点了一点,似乎是要给沈懿写回信。
赵孟如同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公子,你知道那小贼的住处了么?”
赵爽道:“我若是知道,你现在便已经是去找他的路上了。”
赵孟继续问道:“公子既然不知他住在何处,那回了信件,却怎么送出去?”
赵爽提笔微顿,道:“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信送过来,便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信取走。我将回信写完之后,你便将它放在原来的地方。”
“公子……”赵孟突然间插了一句,“要不我带几个弟兄在那里埋伏着,只要他一来,我们便将他擒了?”
“你擒不住的。”赵爽笔端不停,时时往砚中点墨,却一边说道,“再者说了,这般小手段,传出去,岂不是说我赵爽怕了他不成?你若是这般做了,正恰恰入了他的彀中。敲山震虎、循循善诱、请君入瓮,好一个一步三计,这小子快赶上我了。”
赵孟笑道:“公子,依我看哪,若这小子当真有这本事,,当初就不会让他爹陷入咱们的埋伏了,也不会到现在才过来蹦哒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爽缓缓说道,“你今夜去‘百骑军’里挑几个人,让他们陪你去找几个前商故旧,帮我打探一下这个沈绪的儿子究竟有还有什么来头。记住,千万怠慢不得……”
话不停,笔也不停。话虽温和,却和纸上的墨迹一般字字千钧。
赵孟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诺。
赵爽说着话,毛笔便搁在了笔架上,吹干了信纸,将之折好,伸手递给赵孟,笑道:“记住了,一定用飞刀把这封信插在栏杆上面。以后肯定还会有许多的飞书,总不能让他送一次信,折一把刀子吧。别人会以为咱们府里缺兵器的……”
三年半之前,因为自己不能洞察赵爽的假探马、假结盟、假军报的一步三计,致使沈绪决策失误,将近六千将士冤死沙场。同时赵爽的威逼利诱,将商国诸军收复,甚至于令其自相残杀,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出了当年那个仅仅二十一岁的年轻将军的胸中格局。
击人击气,乱而胜之。说不佩服他,那是假的。沈懿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孙子兵法》传世,但那赵爽,却完完全全的将《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兵者,诡道也”发挥的淋漓尽致。
至于沙场之上,更是“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教科书级别的演示。这也是沈懿今日留书,为何发问的是“奇正之道”。
沈懿在守孝的三年里,无数次的发问自己。如果抹去自己后世的记忆,再去和赵爽相比,自己还有几分胜算。
而正是先手失子的刺痛感,让沈懿没了敢于同赵爽直面应对的勇气。这也是他为何,想着去借用外物——借用幽州,借用绿林道——才敢来与赵爽邀战的原因。
然而,自从烟雨楼聚义之后,沈懿突然发现自己想明白了。当初的赵爽不过是身在暗处,以无心算有心,才令自己功败垂成。如今攻守互换,为何便不能一战?
再有,前世的记忆在自己的脑海中,那便是自己的东西。为何还要想如果没有这些东西自己将会如何如何?
自己不是赵爽,又如何知道赵爽如何不是与他一样,是个异世来的漂泊客?
就像谁又知道,李白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穿越到唐朝去背诗的?他可是自称谪仙人的……
沈懿看到了赵爽的那一刹那,三年前的哪些自卑懊恼终于消逝无痕。他的心底,在家仇国恨、绿林兴衰、黎民生计之外,悄然多出来了一份执念,那便是,如何才能与这个三百年一遇的兵家奇才一较高下。
沈懿的心中横着一个念头,唯有在真正的战略战策上击败这个奇才将军,才算是真的将他打败。暗杀?斗杀?多么不入流的东西啊。
沈懿一直觉得自己适合做一个阴谋家,虽说太过阴暗会让自己少了做事的堂堂正气。可在这世上求存,本身就是身在泥沼,有那个人能够独善其身?他决定露出自己的爪牙,光明正大的向赵爽示威,光明正大的说出我要打败你的话。
在这个赵爽实力遍布的大兴城里,自己太过于光明正大的挑战,定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关注。赵爽会查自己,周霖会查自己,站在周霖背后的那个俯视苍生的周坚,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自从方陉石谷之战后便潜藏行踪,隐匿于野,除幽州和太行山外诸事莫行,他不信,除了自己的师承以及与云台的关系之外,他们还能查到什么。
沈懿已经开始编织一张大网。请教会变成双方的纸上谈兵——真真正正的纸上谈兵。虽不是手谈,却胜过手谈。通过这一封封往来信件,他可以推算出远在十里之外的这个对手的各种习惯,可以领会这个对手的各种手段。
沈懿一夜未眠,他即兴奋又紧张,就像是坐在了前世的高考考场之中。自己的对手,正在一步步揭开面纱,而自己,却将携着绿林的兴衰与洗刷不尽的家国仇恨,携着亿兆黎民的苦痛,不断的蓄力,准备给他雷霆一击。
赵爽的回信写的很快,安逸的睡了一夜,第二日精神饱满的上了早朝,周坚正在规划南征的事宜,算来也快到了时间了。自己提了几点战时物需,诸如战船之类,回府的时候,便在小侍的话里得知,重新插在栏杆上的飞刀和信封,已经不翼而飞了。
赵爽笑了一笑,便在书房里听周霖的回禀。而沈懿,却在驿馆之中,与田光戚承业二人,看着回信皱眉头。
赵爽的字体乃是枯燥而洒脱,丝丝露白的飞白体,又略带了些草意。若不是沈懿懂得名家字体多一些,还当真看不明白。
都说字如其人,这般放旷而又草率的字迹,如何会是一个治军严格的名将的心境?
这家伙这是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绕圈子啊!
沈懿叹了口气,便将信从头到尾的读了下来,却只见纸上满满当当的写到:
“夫正兵者,行军面敌也;奇兵者,佯北歼敌也。行军以正兵,行以偏箱车,驻以鹿角营,且行且固。临敌,辅以阵型,压制边角;少时近战,或佯北诱敌,或奇兵突击,或置拌马坑陷,此谓奇兵。奇兵诱之、取之,正兵围之、慑之,谓奇正相合也。”
“这是《李卫公问对》啊!”沈懿心中暗呼。虽然与记忆中的《李卫公问对》原文有所出入,但是,全文中,从阵型到用法,竟是丝毫不差。一时之间,沈懿都有些怀疑,这个赵爽,是不是与他一样,也是一个穿越众?
戚承业不懂兵法,田光却能看得出好坏。见了赵爽的回信,不由得叹息道:“此人大才,当真罕见。”
他这句话等于没说,从沈懿认识他到现在,不过是半个月,他便将终南先生、“曹先生”、云台、自己以及这个赵爽称之为大才。似乎大才乃是他对人最高的评价了。
不去管他,沈懿继续看到:
“然,我以正兵行军,固守严当,不为诱动,君当何解?”
于是球便被踢回来了。赵爽的话言简意赅,结尾却多了一个设问。沈懿缓缓点了点头,若只是一人出招一人拆招,出招者固然能看清拆招者的精妙,拆招者固然能看到出招者的学识,可毕竟不能兼顾。
而今日做了回复,同时发问,便是一个回合的交锋。沈懿知道赵爽这是开始把自己当作对手看待了,心思一转,便取来笔墨,自己开始写回信。
“偏箱车虽利行,粮草辎重猛火油则并与车上;鹿角虽锐,然不及沙土背垫。以士卒五十担土,覆盖鹿角成堆,则骑兵可度。以火攻偏箱车,则偏箱车尽毁。或曰鹿角担土,安能不察?先以箭手斩杀哨位,而后袭之。”
“而今,我以火器取胜,君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