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爽将沈懿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暗中感叹这沈懿当真是年少自负好胜,脸上却笑着说道:“不妨事,左右一场棋局罢了,能做什么文章?即便是败了,也是知耻方能后勇,沈兄弟若是想要沙场上分名号,太注重成败,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沈懿口中依旧是“越王殿下”说的来去自如,思绪一转,道:“你若喜欢,也大可不必叫我什么‘越王殿下’,我较你痴长几岁,便喊一声赵兄,却也当得。”
沈懿抬眼看了看他,四目相对,却见对方一片坦诚,遂摇了摇头,道:“我料得越王殿下一定会来,甚至料得越王殿下会同我手谈,却没有料到越王殿下竟会对我这一介草民兄弟相称……”
赵爽笑道:“功名不过是个功名,拿掉越王的荣耀,将军的头衔,赵爽也不过是个赵爽罢了。兄弟耐得了俗人的喧嚣,却参不透这名利后的真谛么?”
沈懿微微挑了挑眉毛,手上刚刚捻起的“炮”子吧嗒一声又落在棋盘上,笑道:“越王殿下已经贵为越王,自然可以轻松的说出,什么‘功名都是浮云’的话,沈懿可不成,没站到这等高位,这种话说出来,不是真性情,倒是假正经……”
他着实没有料到,他以为赵爽是个霁月清风的坦荡之人,想不到这时,竟说出这般话来。他若只是这周国的清闲王公,也便罢了,可他却是一手掌控了三年多之前商国灭国之战的元凶巨恶,如今却说自己参透了功名背后的真谛。
这可真是,好生不要脸。
沈懿心头气愤,但是却深知自己此行前来,绝对不是与赵爽争论当初商国灭国惨祸的。当下将话锋一转,顺着自己已经有些愤怒的气愤,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赵爽身上,冷冷的说道:“再者说,我父亲沈绪,当初便是死在越王殿下的箭下。”
他说着话,一只手伸入怀中,刹那间便摸出了三只箭头,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
赵爽垂眸一扫,只见那三枚箭头竟被沈懿一掌拍入了桌面之内,心下暗叹一句沈懿功夫之高,面上却是不为所动,轻描淡写的说道:“沈兄弟既然已经归了青州沈氏宗祠,便不再是济阳沈氏分支的一员,又何必将事情耿耿于怀?杀父之仇的确不共戴天,不过两军交锋,为国捐躯,岂能以江湖凶杀而论?”
沈懿蹭的一声站了起来,道:“两国交锋自然不能以江湖凶杀而论……但……逝去亲人的痛苦却是一样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尸横乱军之中,这般苦痛你可知道?”
赵爽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如古井无波,只是盯着沈懿的面孔,依旧是风清云淡般的说道:“前朝定兴六年,商国西进,我父亲汤国侯赵忝死于左武卫乱军之中。那年我不过八岁,而当时左武卫的统帅,便已经是沈绪沈将军了吧。”
沈懿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沈绪与赵爽的父亲,居然也有杀身之仇……一腔怒火竟好似是被瓢泼大雨给熄灭了一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赵爽指节扣了扣桌子,道:“往事如烟,冤仇恨事也该停一停了。我虽恨沈将军,却也是光明正大的用兵杀之。你若是想要杀我,也可以尽管来报仇。”
“不过……”他还是转折了一声,“我觉得,以你的性子,想要杀我,也是要光明正大的打败我吧。”
沈懿深深吸了口气,袖子在桌面上一抚,不动声色的将那三支箭头收了起来。看着棋盘,对赵爽说道:“殿下先请吧。”
赵爽微微一笑,道:“也不着急,隔壁两位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好汉,功夫竟是高的吓人。若不是方才沈兄弟暴起,引得你们乱了内息,我都险些听不到隔墙有耳。既然来了,何必再藏着掖着的?出来一见何妨?”
“咯吱……”门轴推动,戚承业与田光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了沈懿的客房。赵爽那古井不波的脸上,终究有一丝震惊的表情闪过。
沈懿盯着赵爽那张白玉般的脸,心中也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赵爽掩饰的极好。震惊之情略一浮现,便即开口笑道:“不期竟在这太平城中,见到了戚庄主与田庄主。您二人一东一西,能凑到一起站在赵某面前,倒真是难得的很。”说着话,还不忘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的手一点儿也没有颤抖,茶水满到八分即止。当真好似是已然意料之中一样。
可即便再如何掩饰,他那一丝神情,还是被沈懿捕捉到了。
看起来,他也不是真正的神机妙算。以自己有心算无心,即便是赵爽手眼通天,也是有监察不到的地方。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沈懿自从赵爽进驿馆,便始终蹦着一根弦。
他虽然从两人彼此往来的兵法问对之中,已经将赵爽的行事风格摸了个七七八八,但是这里毕竟是京城,毕竟是他赵爽的地盘,赵爽的背后,究竟有多少实力,他不清楚,也猜不透,那毕竟是他不曾触碰到的层面。
绿林中人虽说可以渗透到天下的任意一个角落,但是和能发动灭国之战的商国高层精锐相比,终究难以在明面上相抗。至于草蛇灰线,查案寻踪,更是差之千里。若非如此,绿林道也不会想请自己,或者说,请自己背后的终南先生做话事人。
沈懿的内心清楚的很。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后有终南先生兜底,即便他武功再高,智谋再广,人精一般的绿林首领,也不可能这般轻易的相信自己这样一个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他如今身在京城,就好像是被赵爽握在掌中。不由得他步步谨慎,事事小心。今日赵爽突然来驿馆造访,沈懿的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赵爽知道了什么,深思之下,才决定赌一赌。
他在赌自己所有的事都做的绝妙不留破绽,也赌赵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一月底他大闹了太行山,绿林中人非但不与他寻仇,反倒成了他如今最大的助力。
这一步棋太险,也太绝。若不是田光心忧他那身在天牢的长子,沈懿甚至都不敢让他与自己一道来京城。
毕竟这五路绿林道里,骆生明身材过于高大,难免不会引人怀疑,铁铉虽骑射功夫惊人,但若是乱军裹挟,便太难发挥太大作用。敢说能与自己联手,能在这京都城里有一二自保之力的,唯独一个戚承业罢了。
自从赵爽入室,沈懿便开始了自己的试探:用象棋试探他是不是一个穿越众,用仇恨试探他是不是有备而来。
至于他那浮躁的举动,夸张的声音,不过他外现的保护层罢了。而戚承业与田光突然加重的呼吸,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能够在燕云楼中,就谋划好了如今这一切。沈懿怎么会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都算不到?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屋,毁于隙烟”,沈懿对于细节的把握,堪称恐怖。
戚承业大剌剌的坐在了屋中另一张椅子上,不阴不阳的笑道:“听说这大商国的校事府中,有画工四百余人,专画不曾落网的悍匪巨恶,用以张榜海捕。越王殿下,不知我的图像,校事府中可曾留有?”
赵爽微微举杯,似乎颇有深意的看了看沈懿,道:“天下诸多元凶巨恶,只有杀不尽的,没有画不尽的。戚庄主威震青徐,自然是有的。”
“敢问越王,我与你们官府造册的画像,有几分相似?”戚承业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