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懿的筷子夹不起菜,只把空筷子往嘴巴里面塞,倒是菜汤下的快,转眼间便是半碗倒进了脖领里面。
沈绪一巴掌便拍在了沈懿的后脑勺上,骂道:“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神游物外的想什么呢?”
沈懿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将脖子一缩,才发现自己的脖子里面尽是油腻腻的菜汤,而后便哇呀呀怪叫的跑了出去,解了上衣,一桶清水从脑袋上灌了下去,总算是舒服了。
沈绪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幼时便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独处发呆,似是有痴傻之症。后来有幸被终南先生医好又复收为弟子,在终南山学艺十年后,竟变得智计百出,能察别人之不察。
可是若是想东西出了神,便又复如他幼时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什么也不晓得了。沈懿的母亲,自小便唤他是“痴儿”,虽仅仅两个字,却着实入木三分。
露着半身协调匀称的肌肉疙瘩,沈懿仿佛感受不到入秋后的凉意,就这么光着膀子回到了后厅里,大马金刀的坐下便开始吃饭。现在他不想东西,吃饭便更快了。在家里,他是没正形习惯了的。
沈绪不是见怪不怪,他这是管不过来。总算无伤大雅,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看着父亲无奈的眼光,沈懿便哈哈大笑,道:“爹,你老人家呐,就是规矩多,我同师父在山里那十年,可没这样多的讲究。不过是吃饭罢了,穿的规规矩矩的吃,和光着膀子吃,有什么两样么?”
沈绪的筷子就戳到了沈懿的脑门上,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啊,也不知被你师父给带坏了还是天行本然!我看,不气死我,你是不会悔改的。”
沈懿“呸呸呸”接连唾了几口,道:“一个大将军,整天将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也不嫌晦气!”
沈绪笑道:“你什么事情都学你师父,他都参透生死了,你怎么参不透?死啊活啊的,从了军,打交道最多的不就是刀子么?还怕死不成?”
沈懿道:“死可没有什么好的。不是不怕死,是不想死。”
沈绪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偏生你话最多。快吃饭,吃了饭,咱爷俩再商讨一下那个十二路卫府联盟勤王的事。”
沈懿将面前的碗筷一推,道:“那还吃什么?不吃了,爹,咱们现在就讲。”
“毛躁性子,”沈绪横了他一眼,“吃完饭。不吃完不许讲。我们要讲的是战事,所以我说的话是军令。老爹的话可以不听,但是军令可不能违抗。”
沈懿不说话了,他将面前的饭菜重新拽了回来,速度再一次加快,三下五除二间便将三碗米饭一扫而空。抹了抹嘴巴,道:“爹,我吃完了,可以讲了吗?”
沈绪皱了皱眉头,道:“你似乎对于这种事情,很上心的样子?”
沈懿一愣,喃喃自语道:“难道不该上心么?”
沈绪没太听清,反问道:“你说什么?”
沈懿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对这种有挑战性的东西都很上心。军国大事,想想就觉得刺激……”
“刺激?”沈绪叹了口气,道:“军国大事可不只是一桩刺激的游戏。若是纸上谈兵推演战阵也就罢了,而今乃是真刀真枪的交火,你若是想错了其中一环,便极有可能导致三军覆灭。”
他盯着沈懿的眼睛,语气郑重的说道:“一人身死,便会有一对父母失去孩子,有一个女子没了丈夫,更有他们膝下的孩儿没了父亲。人命大于天,战事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们可以不怕死,但是却不能拿着生命开玩笑。战争,永远不是简单的刺激战场……”
沈懿听他说的郑重,“刺激战场”与“和平精英”那种玩笑话再也说不出口,连忙改了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正色道:“这的确是一件要紧的事。父亲放心,只要孩儿说出的话,便一定是经过孩儿深思熟虑的。绝对没有半分戏言。孩儿平日里虽是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可是若依着正事,孩儿何曾敷衍了事过?”
沈绪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份思量,我便放心了。说说吧,今日蔡高阿所说的,你有什么意见?”
沈懿却将双眼看向了沈绪,道:“爹,说真的,对于蔡高阿的话,我终究是没有想清楚。所以,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毕竟你是三军主帅,从来都是你准备大致意思,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负责帮你解决小麻烦罢了。”
说着话,他把脑袋往沈绪面前一凑,笑道:“爹,你是怎么想的?”
沈绪道:“我?若是按照我的意思,听说邺城被围,第一件事便是操戈上马,整军出发,哪会想这样许多?”
沈懿笑道:“所以,这就是爷爷为何能坐上兵部尚书,你却只能是一个带兵的将军的原因。”
“你倒是与你爷爷如出一辙。”沈绪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在父母眼里,不管孩子是如何的聪慧老练,抑或令人省心,也始终是个孩子。
沈懿道:“此事说来倒是繁琐。孩儿思来想去,在出不出兵之间,却有三可三不可,需要好好甄别。”
“不妨说来听听,”沈绪道,“不过是勤王与否的事,如何会有三可三不可。”
沈懿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打腹稿,缓缓说道:“这第一可行,称为必行。主上被困邺城,做臣子的,无论如何,都要前去勤王。这是本分之事,也就是您的意思。”
沈绪道:“不错。为人臣子,自然当为主上谋事尽忠,戮力而行,不消多讲。”
“是这样,”沈懿伸出了两根手指,道:“第二可行,称为能行。现在,周坚的打算,已经尽入我等掌握之中。既然不为之蒙蔽,我们便不处于危机之中,所以勤王一事,行之可矣。”
“第三呢?”沈绪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十二卫一同前往,定可攻而克之,解邺城之围么?”
沈懿应了一声,道:“不错,这第三点正是如此,十二卫合兵将二十一万,加上京城四卫,里应外合之中,对付十六万远来征战的周军,想来胜算极大,所以称为可行。”
沈绪沉吟一番,道:“还有三不可,说来听听。”
沈懿又斟酌了片刻,似乎是又在组织语言,待理清之后,这才开口说道:“这第一点,便是十二卫同时出动,粮草补给的问题。若是单独一卫勤王,邺城周边的州郡自然可以提供补给,但是十二卫同时前往,负担何其之重?”
“的确……”沈绪叹了口气,道:“一旦两向对立,便是四十万战兵之间的军团大战,非旷日持久而不能结束。这种情景下,周边郡县的压力,着实是极大的。”
沈懿续道:“这第二不可,乃是十二卫统帅之职。十二卫均是万人以上的大军团,而统帅十二卫的却是兵部尚书,没有哪一卫的将领是高一级的。”
沈绪点了点头,道:“十二卫大将军,不管是军事造诣,抑或者是武功名望,也没有哪一个是足够冠盖诸将。所以,无论是哪一个做联盟盟主,都是一桩难以服众的事情。”
“不错,”沈懿道:“今日武将军提及请援,请的却是吴国的援,其余十一卫,却尽数抛诸脑后了。想来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十二卫之间拧不成一股绳,请他们还不如请外人。”
他说到这里,便苦笑道:“就好像是话本里说的十八路诸侯的故事,打胜仗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一旦受点挫折,或者有点利益纠纷,立刻树倒猢狲散。”
他似乎对于商国的政治与军事,都已经丧失信心了。
沈绪有些尴尬,道:“也不能这么说。虽说十二卫平日里互不相属,却也不至于是一盘散沙。只是反观周军,周坚手腕强硬,其义弟赵爽更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把这十六万大军带领的铁桶一般,与我等较量之下,高下立判罢了。”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点。”沈懿抽了抽鼻子,“先不管周军如何如何,赵爽是不是兵家奇才。只是看咱们自己,十二卫难以协调,到了战场之上,无法统一调动,变成了空有十二条臂膀,却不能一起使劲的怪物。如何还能打胜仗?更有甚者,为争功而自相内斗,只怕,嘿嘿……”
他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但是言下之意,却是不言而喻。
沈绪仿佛泄了气,两只手扶在饭桌上,道:“这般说来,这勤王也是一场空。”
沈懿说的兴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还不是皇帝不理朝政的缘故。文臣尸位其上,武将相互攻讦,临急关头,竟拿不出一个齐头并进的统一方略。父亲,恕孩儿直言,今日邺城被围,全是陛下咎由自取,我倒是觉得,如果能让他痛改前非,这一次栽再大的跟头,也是值了。”
沈绪默然看着沈懿,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为父不恨么?可是恨是一回事,要保大商江山的,又是一回事。皇帝虽昏庸,但是好在国内还算太平,皇帝的位子也是名正言顺来的。若是中途来了场清洗,下一任改弦更张、甚至反而不及的,你教百姓如何适应?”
沈懿很想说倒不如大清洗一番,教天地间焕然一新的好。“破釜沉舟,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不生则死”要么生,要么死,但总比现在半死不活的强些。但是这种混账话不好说出口,沈懿咬了咬牙,硬生生忍住了。
沈绪嘴里念叨着三可三不可,却是缓缓的站起了身来,一边走,一边往内堂转了过去。沈懿皱了皱眉头,却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