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爽心头一怔，战场杀伐，他所向披靡，可是被问及这农桑国赋之事，他虽知政策，但具体如何，却当真是丝毫不知了。
夏语冰轻声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啊。可是我知道，在我的老家沧州，百姓每亩地要上缴六十斤粮食，可每亩旱田的产出，也不过是三石而已。五口之家，所有田地不过四五亩上下，积一年口粮，也不过一千余斤。这还是丰年之时，若到灾年，势必便缺衣少食。”
“直到我来了京城，我才知道，官府给百姓的税赋乃是三十税一，官府给百姓平分的田亩，乃是一人十亩。越王千岁，我问你，沧州百姓多交的税赋去了哪里，沧州百姓丢失的田地又去了哪里？”
赵爽听闻此言犹如雷震，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怎么会……”
“王爷，夏府已然搜查完毕……除本府人外，别无他人……”周霖从后院走来，向赵爽回禀。
赵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带着弟兄们先回府吧。”
“那您……”
“我在这里同夏姑娘说些事，很快便回去。你们先走，京城安危要紧。将禁羽卫也一并撤了吧，沈懿既然不在此间，再围着也没有意义了。”赵爽揉了揉眼窝，似乎有些疲惫。
周霖领命而去，不一会便听见夏府周围马蹄声与士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赵爽看着夏语冰，问道：“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吗？”
夏语冰道：“真与不真，你自己去看便是。百骑军号称监察京都，不妨放出去监察天下，便是我所言是真是假。沧州这般情况，却依旧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灾荒，可是天下间却不乏饥馑之处，越王千岁可知，那些地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上位者只知道自己制定了许多有益民生的规矩，只知道天下反贼杀不尽，却从来不知道，百姓过的是甚么日子。越王殿下，你可知为何这般多穷苦百姓，宁可自己一口不吃，也要举全家之力，供给一个人，教他好好读书，好好考科举谋个出身么？”
“是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有了个官身，哪怕只是个秀才，就可以离饥馑远一点再远一点，下一辈就可以过一些他们不曾拥有的幸福生活……越王千岁，你俯仰可得的东西，那是平民百姓穷尽一生也不敢想象的。现在，你还觉得，绿林中人是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么？”
赵爽沉吟道：“你说的话，我没有听过，也不知道真假，但我会去求证，也会去深究。如果真的如你所言，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我定然不饶。但是，官府贪污，固然为祸不浅，可绿林打家劫舍，却更是后患无穷。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关联的。”
夏语冰缓缓笑道：“若绿林真的是这般为祸人间的，任谁也不会容他胡作非为。可你如何知道，绿林中有哪些人，是害群之马，又有哪些人是心系苍生？就好像六百年前的天王武悼，若是没有他，我泱泱中原百姓，早就被蛮族杀尽杀绝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我在这里侃侃而谈？”
赵爽有一丝冷汗从鬓角划过，他不明白，他坚守多年的信念，为何在今日竟然这般动摇了起来。仅仅是因为夏语冰讲得有道理吗？不是，难道说世事本就这样。
他不禁回想起来金庭驿馆的那一幕，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挤兑戚承业，戚承业不与自己动手，沈懿是不是还会有话对自己说？夏语冰虽知书达礼，但这些事，她不见得便能想得明白，能让她明白这么多道理的，无疑便是沈懿曾与她的“谆谆教诲”。
若是那一日，是沈懿与他一句一句的将这些话讲清楚，自己还会对戚承业动起手来么？还有沈懿的那一脚，如果他真的想要杀自己，自己还会有命在吗？
赵爽冷汗直流，恍惚之间，竟有些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对于绿林的偏见，贯彻在他脑海中已经二十多年，他自从知事开始，就知道绿林是响马，是强盗，是官府对立面上的仇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绿林的存在，本就有他的意义？
不、不对、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疏漏了，有些地方太过怪异。
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回想这几日来的一幕幕，回想刚才夏语冰所说的一言一字，陡然之间，他睁开眼睛盯向了夏语冰，道：“不对！方才那些话，绝不是你一个身在闺阁的姑娘所能说出来的！你是不是最近见过沈懿，这些话，是他教你说的？”
夏语冰有些戏谑的看着赵爽，不疾不徐的说道：“越王千岁，即便是他有心指派我同你讲这些话，他又怎么能料定，你便一定能到我夏家来？越王府门深四海，可不是我一个弱女子能叫开的？”
赵爽道：“沈懿想要购买硫磺等起火易燃之物，将来好以之焚火纵凶，转移京城重兵的注意力，然后他们三人便可以胆大包天的去劫天牢，救出关押着的田衡。”
“只是他们三人如今身份败露，不敢自己去采购这些物件，便来到夏府委托与你。当初他曾救你一命，你又对他心生爱慕，那他的一言一行，你必然是无不奉行。如此一来，你扶上之人去抓硫磺，便可以引起我的警觉，自然也能引得我来。这有何难。”
夏语冰看着赵爽，眼神里开始多了几分轻视。她摇了摇头，笑道：“果然，天下男子大都是一样的。可笑，我原本以为越王千岁是不拘一格的伟男子，想不到，在对于感情的事上，你也是一样看轻女子的。”
赵爽挑眉道：“我所说的，可有一处不对么？”
夏语冰淡淡的说道：“不但不对，反而是一切都错了。我就算再怎么痴心与沈大哥，也不会拿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赵爽盯着夏语冰的脸，似乎是想从她那张淡然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夏语冰缓缓说道：“我不会做这种害人害己的是事情。而沈大哥，更是不会将这种祸事，牵连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身上。这便是我方才与你讲过的，他的心是热的，不似是你，一切都可以用冷冰冰地权谋来解释……”
赵爽感觉自己似乎是问不出话了。是啊，若沈懿真的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只怕当时，自己就已经死了吧。
赵爽心中暗想，如果沈懿与自己一样，那当日不管外面有多少大军，自己的性命也会交代了。绿林与官府是针锋相对的对立面，他绝对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夏语冰拿起了夏池修建花草的小剪刀，在那长了十几个花骨朵的山茶花上修剪了起来。她修剪的很慢，很仔细也很认真，似乎每剪掉一个骨朵，都要考虑良久。赵爽呆呆的看着这个修剪花枝的少女，只觉得她美的像一幅画。
过了好一会功夫，夏语冰手里攒了七个花骨朵，她将剪刀放在花盆旁，说道：“爹爹常说：‘花与人似，人与花同’，你看，就像这花骨朵，他们有的长歪了，有的长的太密集，就必须剪掉，否则就会抢夺其它花骨朵的养分。”
“可是谁又知道，每一朵花，都想长的正正当当的，只是他生的太晚，等他想要长大时，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别的花抢走了。为了生存，他只能向别处求存。”
“可是别人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们把他剪断，丢到花盆中当做肥料。官府，看到长歪了的绿林，就想要把他连根拔掉，孰知，逼着绿林长歪了的，却是贪官污吏横行的官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