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望断,关塞茫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南宋词人张孝祥,面对故国河山为外人侵略,书生无用的他,只能投笔书恨,字字皆血。
沈懿有张孝祥的才情,也有张孝祥的悲愤,可是却没有心思吟诵脑海中任意一句诗词,更没有时间去通过一纸《六州歌头》来直抒胸臆。他能做的,只是快些再快些,他要赶往方陉峡谷,去阻拦父亲。
天色终究是沉了下来。即便烈云驹有裂云之速,却也追不上飞逝而过的金乌。进了夜色,山路会变得崎岖难行,烈云驹的速度会慢不止一成。沈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着太阳不要落山。
可是太阳终究还要落山的。就像沈懿的心,如同石头一样沉入到了大海之中。
他在方陉石谷以东一百二十里外追上了左武卫大军,可是却只看到了步卒,领军将军也只是武钧……
沈懿急冲冲的窜到了武钧的大帐之中,不等武钧发问,沈懿已经开口问道:“大将军呢?”
“日间有斥候来传……”武钧不明就里,“说已有三路大军集结,请将军前去会盟。沈将军带了八千骑兵先去了……”
“糟糕!”沈懿将拳头重重的捶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上,然后双眼一抬,看着武钧,道:“武叔父,马上起兵,往方陉石谷驰援。”
武钧眉头紧皱,道:“怎么,你是说大将军有危险?”
“来不及多讲!”沈懿转身出了营帐,“我路上同你说清楚……”
沈懿与武钧带了三千骑兵,风驰电掣的往方陉石谷赶去,到了离方陉石谷还有十几里的地界,便听到了石谷中杀伐之声大作,几处烽火缭绕,遥遥看去,竟如同起了山火一般。
沈懿只觉得头昏目眩,最坏的结局终究还是来了。沈懿很清楚,在方陉石谷那种两岸闭塞的地方,八千骑兵还能发挥出多少战力。届时,只要埋伏好的周军将峡谷两头一堵,然后箭如飞蝗,那八千骑兵,岂不是全军覆没了?
武钧的手掌心同样攥了一把汗。他只能在马身上再抽一鞭子,喝令众军加速前行。
沈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现在追过去,又会是什么结局?以逸待劳的周军就等着自己进入圈子呢。自己又错了,自己将这三千人马,拉入了几乎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爽!好一个赵爽!沈懿深吸一口气,他伸手拍了拍武钧的肩头,道:“武叔父,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深夜,方陉石谷。】
沈绪发髻散乱,满脸都是土灰。他的背上中了三道箭伤,都是重重的穿透了铠甲,然后从身前透了出来。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神射手,专门挑着自己放冷箭。
他强行睁着眼睛,看着为数不多的幸存同袍正挤在一起,各各持枪握剑,盾牌高举,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形盾阵。
至于马匹,已经成了千疮百孔的刺猬。看到那一双双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现在更是蒙了一层灰尘的眼睛,沈绪难过的想要痛哭一场。
他们是傍晚来到方陉石谷的。这一片光秃秃的山谷静的吓人,而过了山谷,就是斥候所说的大军集结之地。可是当他们全部人马进入山谷之后,杀戮便开始了。
巨大的擂石滚木是第一轮,他们封死了石谷的两端。而后便开始了飞蝗一般的箭雨。猝不及防之下,无数兄弟便倒在了尘埃之中。等大家反应过来,死伤已经将近三分之一了。也就是那个时候,自己中了第一箭,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盾牌阵组织了四次突围,可是每一次都被山顶的擂石滚木打了回来。山道口上的堵塞,现在已经足足有七八丈高,这样的突围难度,就好像是被困在瓮城里一样,受到四面八方的打击。
不止如此,峡谷上面还在不住的往下丢着灰瓶。飞灰伴着滚滚浓烟,呛得人喘不动气。场上幸存的残军,只觉得自己的体力在直线下降。
沈绪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他挣扎着用眼角的余光清点了一下人头,一百多人组成的盾阵,在这一片峡谷之中,还星散的分布着十余座。至多,不会超过两千人。
六千人已经丢掉了性命。即便能活着出去,自己又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上。沈绪长叹一口气,老泪纵横之间,身子却越来越凉了。
赵爽身着一身漆黑如墨的铁甲,持弓乘马站在石谷山顶,看了一眼在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动静的沈绪,鼻腔里终究是“嗯”了一声,道:“左武卫覆灭,商国部伍,除黑燕骑以外,皆不足论道了。大哥心头大患已除,我回去复命了。这里的都交给你了。”
他遥遥的看着谷底的一片狼藉,便缓缓的拍了拍马脖子,双腿一夹马腹,拉着嚼口,催骏马转过身去。
副将周霖连忙迎上,问道:“将军,接下来怎么办?”
赵爽叹道:“一群忠志之士,可惜了。若是抵死不降,就且给他们个痛快吧……”
周霖点了点头,道一声“末将明白”,继而便看见赵爽黑甲黑马,墨云一般的下了山。
就在赵爽离开山头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手持一杆三亭陌刀,策着烈云驹的沈懿也来到了方陉石谷山口。而这时,却正是周军向山谷中大肆投放火箭的时候。
沈懿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陌刀舞成了一团风,疯魔一般的要往山谷里冲了进去。烈云驹“哕儿哕儿”的叫唤着,作为动物,本能性对火保有的原始恐惧,让它不敢近前。
周霖看到了沈懿的身影,却毫不在意,一个人罢了,如何能影响全局?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周霖吃惊不已。因为沈懿下了马,后背上抽下两只铁锏,一步一丈,瞬间内便攀上了堵塞山道口的木石之上。
周霖皱了皱眉头,连忙指派一众弓箭队去围剿沈懿。沈懿无暇顾及山顶上的人是如何对付自己的,只是两只铁锏在身旁一通乱打,将逼近自己身旁的羽箭尽数打飞了,而后一步丈余,往备受火箭侵袭的众军那里赶了过去。
“是小公子!”正在遭受乱箭侵扰的左武卫将士看到了沈懿的身影,当即便欢呼了出来,“援军到了,大家并肩子冲啊。”
在平日里,要做到一呼百应,非德才兼备且名高望重之人不能为。可是在生死关头,只要有一丝希望的苗头,便决计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成与不成,救命稻草无论是谁,都要抱住的。
早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念头,都只是想着咬着牙根,待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便要倒地引颈受戮的众人,看到了宛如飞将军一般出现在战场上的沈懿,心底深处重新焕发了生机。
周霖皱紧了眉头,想不到只不过这样一个人,却让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的左武卫诸军,瞬间拧成了一根绳。
他不动声色,缓缓的从得胜钩上取下鹊画弓来,箭囊之中也取出一只三羽大杆长箭。他的箭术虽不及赵爽,但是在这二十几丈高的石谷之上,去偷袭一个人,他自负还是可以的。
鹊画弓微微咯吱了一声,两石重的大弓被他弯成了一轮圆月,反曲的弓形在同样的拉距下,可以蓄满更多的劲道。右手拇指上的牛角扳指扣紧了弓弦,食指与拇指扶稳了箭尾,周霖将视线盯在了正在乱箭中穿梭的沈懿,而后便“嘣”的一声,一箭射了出去。
弓开如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坠地!
乱军之中听得弓弦响!
沈懿只听得脑后风声大作,不用想便知道是一只弩箭飞来。只是那羽箭的箭速之快,绝非普通士卒能为。
沈懿不及思索,全凭多年养成的神速反应,将身子滴溜溜转了半圈,原本捏着一只铁锏的右手,却瞬间将铁锏交于左手,伸手一探,将那只飞速刺向自己的羽箭,牢牢的攥入手中。
他的身子不停,手臂也不停。沈懿的身子又转了半圈,右手却揪着羽箭的尾部,大喝一声“去”,将那只羽箭反方向掷了回去。
那只箭来得快,可是去的也快。箭身撕裂了空气,发出了宛如鸣镝箭一般百鬼夜哭的声音,箭身更是灵蛇一般的在空中颤抖个不停。
周霖顿时看的呆了。
一瞬之中,那只羽箭便扑回到了周霖的面前。周霖亡魂大冒,百忙之中将身子往左一侧。当时只觉得劲风铺面,一股凉意从自己的右脸上擦了过去。
那只羽箭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恐怖的划痕后,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周霖脸上生痛,可心底的寒意却远胜脸上的痛楚。以兵器格挡乱箭已经是极难的本事,这在万军之中,已经是无上的保命手段,遑论是空手抓箭?而随手将箭甩飞回去,并使之威力不下于强弓劲弩,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适才若不是自己看得真切,连忙避开。只怕现在已经是箭下亡魂了。那一记甩手箭的力道,足以洞石穿金!
凭这般功夫,如果自己在沙场上正面此人,又能过几个回合?周霖想着,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第二箭便再也射不出去了。
沈懿大步如飞,不一时便与盾阵碰面。他呼啸一声,盾阵便闪开了一条缝。沈懿身子一矮,倏然间便已然窜入盾阵深处。
周霖眉头紧皱,他不晓得这个家伙一往无前的闯到被包围的乱军之中,是做何意图。
却只见沈懿从身旁人手中抢过一只手臂弩,从怀中取出了鸣炮与火折,一股脑的绑在了一只弩箭上,将弩箭对准了青天,而后便扣下了扳机。
周霖看到黑夜之中,一只弩箭窜上了半空。那弩箭发出的破空声直上九天,而后空气的剧烈摩擦点燃了火折,火折点燃了鸣炮的引线。就在弩箭飞过自家头顶四五丈左右的高度之时,“嘭”的一声巨响,黑夜之中也似乎闪过了一只巨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