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幽州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风,风是黄色的,黄的沙子扬得满天都是,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市面倒还繁华,有奇装异服的商人吆喝着卖东西,也有美艳女子轻佻地走过长街。
柳洛同秦祢商量说:“我们去西林寺住吧。”秦祢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往西林寺去,路过一朱漆大宅,有好事人指点道:“那宅子便是违命侯的侯府。”容郁随行走得不慢,却也看清楚门外两尊石狮甚为威武,又有树枝从侯府中伸出墙外,容郁看得真切,竟然是凤凰花――这荒蛮之地竟然能长出凤凰花,却不知花去多少人力物力。
容郁回头看了许久,一转脸,看见柳洛竟也在看,不由想道:是了,这原本是他祖母的住所,所谓睹物思人就是如此吧。却没想过柳洛根本没见过他的祖母。
违命侯府再往前行数十里,便见一寺,红瓦青墙,甚是整齐,容郁以为便是西林寺了,要停步,孰料人马依旧向前,又行数百步,见一塔,塔高百尺,直指苍天,再前行十余步,有台阶百步,朱色大门,入门见宝相庄严,正大光明,教人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震,如有佛光普照,万般念头都无处遁形,方知佛门清静之地,不容亵渎。
容郁在京城居住多年,有重大节日随众嫔妃进庙上香,护国寺也是去得多的,却也没有这等气势。
正想着,寺中有知客僧迎上来,问:“各位是来上香还是借宿?”
秦祢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奉皇上之命,出使荆国,今日天色已晚,想在贵寺借住一宿。”他身居高位,却难得谦和冲淡。
知客僧人还了一礼道:“既是贵客,还请稍等,容小僧请方丈出来。”
秦相道:“如此,甚为叨扰。”
知客僧行了一礼转身进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出来一中年僧人,身材肥胖,面上油光发亮,眼睛甚小,稍不留意就会忽略过去。容郁一见之下便想:这等名寺古刹,连知客僧都颇见风骨,怎么方丈竟是这等模样?虽不言语,心自起了鄙夷之意。
方丈稽首道:“各位远道而来,容小僧安排。”边说边吩咐,片刻功夫已经将一路人马安排妥当,尊卑礼仪丝毫不差,容郁心道:原来这和尚如此精通世故,却不知佛法如何。
她是深宫中女子,对佛法云云根本不在心上,只是看这和尚不顺眼,总想挑出毛病来。
一行人也都累了,跟在知客僧后鱼贯而入,柳洛也要进去的时候,方丈的眼睛在他面上稍稍一停,道:“敢问施主贵姓?”柳洛心里一动,苦于秦相早递上拜帖,他又衣饰华贵,气度举止与别人不同,要否认也来不及了,只好认道:“免贵,姓柳。”方丈深深一稽首道:“柳施主慢走。”
话中甚有敬意。
容郁多看他几眼,心中盘算道:这和尚对柳洛这般看重,只怕是和柳家有些干系,他能从柳洛的相貌上认出他姓柳,多半这和尚还见过琳琅。
她原以为琳琅只在京城一带活动,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远赴幽州,还在扬州立起那样荒凉的一个庙,此中蹊跷,似是越来越多,忽然想道:我和柳洛都是为着追查上一代的事才来到这里,琳琅……琳琅会不会也是为着平懿王与公主璇玑之事才来的幽州呢?
她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或者是下意识不肯去想――如果是,琳琅所犯,又何止七出之条。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琳琅来此地替平懿王收尸――这也再正常不过,她与平留王同来,所以那和尚轻易就知道柳洛姓柳。
容郁往这方向想,心里舒服很多。
晚膳是在西林寺用的,虽然是斋菜,着实味美,每人面前只有极小的一碟,清淡可口,回味隽永,容郁想起忻禹惯常爱吃的都是这一类口味,如果能向寺中师父学到一二,也是一件美事――她避免去想回宫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好像她仍然是翠湖居的容妃,三千宠爱于一身,从前这样,以后也这样。
――一个人连未来都不敢去想,大概是极可悲的一件事,最可悲不过,只要去想,便是天荒地老的绝望。
容郁被安排在柳洛旁边的厢房休息,厢房很整洁,诸般设施也都精巧有趣,难怪当初公主璇玑天之骄女的身份尚能常住西林寺而不觉委屈。
容郁胡乱想了一阵,着实累了,也就沉沉睡去。
次日大早起来,众人都到得齐了,独独不见平郡王柳洛,秦祢差人去请,不多时回来报告说:“平郡王不好了!”一语出,众人皆惊,尤以秦祢为最,他三步两步奔过去,紧跟其后的便是朱樱。
容郁自知身怀六甲,不良于行,索性跟众人后面慢悠悠踱过去,待她到时柳洛房中已经挤满了人,朱樱坐在床边,按住柳洛的脉搏,表情十分严肃。因隔了远,柳洛的表情却是看不到,只知躺在床上,旁边有士兵形容说:气息全无。
容郁心道:一夜的功夫,怎么突然这么严重?是先前余毒未清呢,还是有人出手暗算?因柳洛一路表现极不稳定,容郁倒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毕竟琳琅使毒,什么后果谁都猜不到,至于暗算一事,以柳洛的性子,天底下除了他那个超级无敌的老娘,旁人要暗算他却也颇费思量。
他不是说,只要朱樱在,便是孔雀胆鹤顶红也不在话下吗?这下可见真功夫了,容郁幸灾乐祸地想,她才不相信柳洛会一命呜呼,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然而周围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秦祢尤甚,可以看出来他仍是镇定的,可是镇定中有浓重的焦虑,他试探着开口问朱樱:“朱侍卫,平郡王……如何了?”容郁远远看见他如此慎重,也不由犯了疑。朱樱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放手道:“恕我直言,如无意外,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吧。”言罢起身,跪下去给秦祢磕头。
这时候周围极静,容郁听得分明,朱樱是说柳洛没救了,她只觉得轰地一声,到处都在嗡嗡作响,她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反复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竟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样呼吸不过来。
――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死皇帝不会怪罪她,也怪罪不到她头上来;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呢,分明他恨着她,利用她。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以后的许多年里,皇帝都不用再容忍这样一个人,一忍再忍都舍不得杀他。他死了,皇帝身边的危险就会小上很多,可是……可是他是琳琅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啊。
最后的念想……她想起见到苏心月的那个晚上皇帝忽然抽出的刀,刀下血光,如果柳洛死了,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恍惚地想,仿佛看见皇帝眼中极悲哀的血色。
身边的人都矮了下去,有人拉她一把,她站立不稳,也和众人一样跪倒,他们都在张口说什么,起先听不到,只看到周围人嘴唇一张一合,她努力去听,终于听清楚了,他们是在说:“烦请相爷替我家王爷准备后事。”她这才意识到,跪了这满满一地的都是平郡王府出来的人,他们面上都是极沉痛的神色,甚至有人失声痛哭,可是并无一人质疑朱樱的诊断。
秦祢显然被眼前这个事实震得一呆,他不愧是两朝为相,立刻就反应过来,说道:“朱侍卫医术高超,秦某本不该有异议,但是兹事体大,秦某久闻西林寺有歧黄圣手,容秦某求救于西林寺。”
朱樱直挺挺地跪在秦祢面前,闻言伏首去磕了个响头,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
众人亦拜,齐声道:“如此,全拜托相爷了。”秦祢也不客套了,喊道:“来人,请方丈过来。”
不一会儿方丈果然前来,听了秦祢的请求之后道:“秦相如此说,是折杀小寺了。小僧师叔确实略懂得医术,如相爷不弃,小僧这就去请他。”就要转身,秦祢道:“我随你去。”他虽然一直表现镇定,但话说到这份上,焦虑与担忧一览无疑,虽然一路都有人看着,可以保证平郡王之死是他任意妄为咎由自取,可是当今皇上千好万好,事关平郡王却未必有那么好说话,这是朝中共知的秘密,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秦相催着方丈心急火燎地去找他师叔释空,释空在闭关中,听得方丈所求,合十说道:“生死由命,富贵无常。”秦相以为他不肯出关,急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大师出手相救。”
他话未说完释空已经开了房门,他向秦祢行了一礼道:“我不是不肯救,我只是事先告诉施主:生死由命,富贵无常。”秦祢咀嚼这八个字,前四字像是在说平郡王,后四字则直指自己,不由无语,佛之直指人心如此,可是谁能看透,谁能放下?他长叹一声,匆匆跟了上去。
厢房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朱樱仍跪在距床最近的地方,释空大步进去,一提柳洛的手腕,忽然间脸色大变,秦祢心道“不好!”,果然,释空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秦祢只觉得眼前一黑,连退几步,脚步踉跄,抓住门框方才不至于倒下,旁边早有人喊道:“相爷!”
忽听释空道:“相爷莫急,平郡王虽然脉象极微,却也不是完全无救。”
这句话一出,便似是普降甘霖,朱樱带头磕头道:“求菩萨救我家王爷一命!”满屋子的人也都跟着磕头,倒是秦祢还有三分清醒,问道:“大师要什么药,还是有其他条件?只管说来,秦某绝无不应承之理。”
释空又低声喧了声佛号,道:“相爷冷静,小僧方外之人,哪有什么条件,只是平郡王的病需要一味极罕见的药作引,原产于荆国,需要在一月之内取到,如若不能,则恕小僧回天无力。”
秦相道:“我正要前去荆国,请大师将药名,产地,性情一一写来,秦某必然于一月内带回。”
释空道:“有劳相爷,小僧虽然无能,也能保平郡王一月之内气息不断。”言毕取了文房四宝,刷刷几行,交与秦祢,秦祢见纸上所书果然是希罕物,生恐不能于一月之内取还,不敢多留,一揖到底道:“全拜托大师了。”点了十余人留在寺中照顾柳洛,自己一行快马加鞭向荆国去了。
平郡王府众侍卫由悲转喜揉揉腿要站起来,忽一人“啊”了一声道:“容侍卫昏倒了!”朱樱脸色一变,一步过去,一把脉,幸无大碍。
容郁觉得自己在天上飞,不知道飞了多久,总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她觉得累了,很累很累了,可是没有地方让她可以安然落下去,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滚出来,长长地垂下去,如一串珍珠,也像一串尘埃,更多的像满天满地的雨,湮没于众人中。
并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或者说,并没有人在意。
她在恍惚中看见很多张面孔,父亲,母亲,弟弟,然后是忻禹,知棋,皇后,平郡王……他们起先都对她笑,然后冷冷看着她,看她挣扎,看她再没有力气继续飞下去,看她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落下来,她落得这么狼狈和惨痛,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那么放肆,让她觉得冷,冰冷。从高空落下仿佛是一段很漫长的过程,长到连哄笑声都渐渐听不到了,耳畔只有风的声音,还有大量的空白……全世界都是空白。
“娘娘、娘娘!”有人在耳畔叫她,她这是在哪里,在翠湖居吗?容郁黯然地想:以天地之大,最能教她安心的地方竟然是朝不保夕的翠湖居。她忽然又反应过来,她已经跟着平郡王离开京城,那么她现在是在幽州还是荆国――为什么有人叫她娘娘?她用力睁开眼,落入眼帘的是朱樱。
朱樱道:“娘娘你醒了。”语气平平,并没有高兴的表示。
容郁记起先前的事,她昏迷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释空念的那句“阿弥陀佛”,不由抓住朱樱的手道:“平郡王当真……没了么?”朱樱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尚未开口,门口已经进来一人,那人冷笑道:“原来娘娘这么盼着我死。”
容郁听出是柳洛的声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柳洛道:“秦相已经去荆国了,我暂时留在幽州。”
容郁见他面色正常,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必是为了留在幽州所以玩这种病重的花样,将王府中人和秦祢惊成这般模样,实在可恶。容郁心中有气,当下冷笑道:“平郡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西林寺的僧人都被你买通――可苦了一干下人。”
柳洛调笑道:“可教娘娘担心了。”他原是少年脾气,难免风流,眼底瞥见朱樱脸色一沉,也不在意,又去问容郁:“娘娘可有心陪小王往违命侯府一游?”
容郁记起上次扬州事,想板起脸来说:“妾身所知王爷无有不知,再叫妾身同行又有何意?”她只管这么想,拒绝同行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微低一低眉道:“请平郡王暂且出去,容妾身整衣。”
柳洛一笑而去,朱樱后脚跟了出去,出门前低声道:“娘娘莫要害他,也害了自己。”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是容郁听得分明,她心中悚然,一时怔住,万般滋味都到心上来,半晌方低声道:“朱姨多虑了。”
她换过衣,果然与柳洛同去,朱樱却不同去,容郁心中奇怪,便问其故,柳洛答道:“朱姨只救我性命,她不喜我插手前辈之事,凡是我掺和这方面的事她都不会帮我。”他们一路行去,回廊上遇见几个西林寺僧人,僧人见了柳洛,只合掌行礼,低喧佛号,并无一丝一毫惊奇之色,容郁心道:难道他竟将整个西林寺上下都买通了?心中甚惑。
出西林寺,走了不多时便到违命侯府。
柳洛上前敲门,一口气敲了数十下方有人不耐烦地问:“谁――呀?”缓缓开了小门,探出半个头来,是一个枯瘦老人,他一见柳洛,当即叫起来:“你、你……你是什么人?!”颜色甚为惊恐。
柳洛摸摸自己的脸道:“我姓柳。”
老人“啪”地一声把门关上,差点撞到柳洛的鼻子上,柳洛摸摸鼻子,转过去看容郁道:“你说他是认得我,还是不认得我?”
话音方落,大门缓缓开了,先前那个枯瘦老人行大礼道:“见过孙少爷。”容郁仔细打量他,他实在老得有些年头了,须发皆白,一脸的褶子,眼力倒还好。容郁心道:柳家下人无数,怎么竟派了这么一人守着侯府?
她边想边随柳洛进了府。说来她在进宫也有四五年,可是乍见违命侯府还是小小吃了一惊:那厅中样样件件无不豪奢至极,莫说一般王府,便是皇宫大内也远有不及。违命侯果然不愧违命二字,难得清珞帝能忍他二十余年。
容郁身在帝王之侧,却到底不知帝王心术,帝王绝不怕臣属豪奢,只怕权力过大,又或者是对帝位有觊觎之心。而违命侯正是用豪奢迷惑清珞帝,让他以为他胸无大志,方才换得十年平安。
枯瘦老头自称宇文翼,是违命侯的家人,自违命侯死,公主璇玑回京,以后就一直由他守着侯府,因多年没有人来过,侯府的下人也都遣散得七七八八了。
柳洛带容郁在正厅坐了,宇文翼赶紧去沏茶,茶上来,竟是通体碧透,香气扑鼻,容郁浅尝一口,心赞一声“好”,柳洛却皱了眉,说道:“没有今春的新茶吗?”容郁知道他们世家子弟讲究吃穿用度,自己多有不及,所以并不多话。
宇文翼小心翼翼地道:“幽州地处偏远,民生凋敝,已经几年没有收过新茶了。”
柳洛仍皱着眉,但到底低头浅啜一口,润一润唇,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宇文翼应一声是,又说道:“这府中孙少爷尽可以随便看,唯有西厢兰阁子,当少爷离开时候发了话,不许后人进去,还请孙少爷谨记。”
柳洛冷冷看他一眼,再说了一次:“你下去吧。”
宇文翼领命下去了。
柳洛带了容郁的府中逛,他似是对此地极为熟稔,东阁西阁,南厢北厢,连细微处都能一一道来,容郁面有惑色,直到一处,柳洛指点道:“这是宁语阁。”容郁忽然想起,平郡王府中诸地,与此处地名似是一一对应,不由想道:莫非平郡王府便是依了这违命侯府造出来的?
她这样想,却正是把因果给猜反了,事实上违命侯府才是照了宇文府的图纸依样建起来的。当初平懿王携璇玑公主回京,清珞帝将宇文旧府赐了公主璇玑做公主府,婚后改称平懿王府,也就是柳洛现在住的平郡王府。
两人一路行来,到西厢,过见一处兰花最盛,柳洛道:“此处便是兰阁子了。”他并不带她进去,只在门口远远看一看,笑着对容郁说:“你说我会不会进去?”容郁道:“现在不会。”
柳洛闻言,只哈哈一笑,又带了她去别处,违命侯府虽然建在边野之地,但是繁华与奢靡,比之平郡王府绝不多让,绫罗绸缎,珍珠玉器也就罢了,最难得连花木也和江南一样繁盛,特别墙边凤凰树,花红如火,艳如霞光,容郁道:“想不到幽州这么偏僻的地方竟也能生出这样妖艳的花。”
柳洛笑道:“你以为这凤凰树是幽州产的么?”
容郁奇道:“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柳洛道:“凤凰树又叫凤凰木,也叫火树,原产于岭南一带,那边气候湿热,方能有这等艳到极处的花。据说能达十丈之高,上三百年寿命的凤凰木被称之为神木,雕为用具,能兴旺家世,福佑子孙。我祖母生前甚爱此树,所以这树是从岭南一带移植过来的,听说最初移植了近百株,但存活者只寥寥。”
容郁道:“违命侯对明月公主真是宠到了极处啊。”
柳洛点头道:“他膝下无出,所以对祖母分外看重。”至于此,又道:“书上都说自违命侯至幽州,广通商利,幽州繁华不逊中土,这些年反而没有当初风光。”
容郁道:“也有可能是打仗的缘故啊。”
柳洛说:“要说战事,还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边境一向都还算平静。”容郁听他口气,对边防、军队布所无不了如指掌,心中烦忧又添一层,兴致也减了,只跟着柳洛转了违命侯府的西半府,感叹几声奢华,便到了午时,他们没回西林寺去,宇文翼办了酒食,酒甚醇,食亦鲜,比之西林寺的素食毫不逊色。
两人用过午食,下午接着看东半府。西半府奢靡,东半府却甚为古典,样样式式都有来历,有全套的酸枝梨木椅,上雕刻有全套佛经,字大如斗,小如蝇,细微处点勾横竖,无不风骨凛然。容郁是个不懂的,只觉得好看,柳洛却忍不住惊叹出声,连说这等好东西怎么荒置了。
不多时天就黑了,柳洛与容郁得宇文翼安排下住下,各自歇息。到夜间,月色皎洁,容郁小心翼翼地起来,将床上布置成有人酣睡的模样,又将鞋拎在手上,趁着月色辨清楚了西厢的方向,蹑手蹑脚走过去,这期间住在隔壁的柳洛一点动静都无,因此她心下偷喜,一心盘算着想今晚上会看到什么。
这时候她没有回头,如果回头,会发现身后有双眼睛在夜色里凝视她的背影,无声地笑。
容郁白日里就已经看好,兰阁子后面有一丛楼,与兰阁子齐高,有通道相连,俗称姐妹楼。因为挨得近,从窗口可以隐约看见兰阁子里的人和事――她料定柳洛必然会夜探兰阁子,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不要紧,她比他早就行了。她找了个容身的角落,蜷了身子,静静等候。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有些倦意,方要入睡,忽然听到一阵脚步,脚步声很轻,但是夜深人静,竟也听得格外分明。她起先以为是柳洛,但很快发现不可能,因为听脚步声应有四五人之多,柳洛对于家中秘事,一向是不愿意让外人插手,有时候连亲信都不让知晓,又如何能带上三四人前来探秘?她心中一紧:来人不是柳洛,又是谁呢?
脚步声很快过去,夜又静下来,就仿佛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什么秘密都没有。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外间传来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到四更了,容郁手酸脚酸,只觉得这一夜实在不值,忽然几声脚步,容郁听得真切,是柳洛!她心中有喜,取出望远镜聚神来看。
进兰阁子的果然是柳洛,他进门的时候仿佛还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笑一笑,仿佛知道她在那里一般,容郁不由缩一缩身子,放轻了呼吸。
柳洛推门而入,扫视一眼,不由大失所望,这间房和其他房间摆设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张床,三条矮凳,床头有柜,窗下有梳妆台,看上去像女子闺房,却连一幅画一盒胭脂也不见,其余能表示主人身份的东西更是一件都没有。他走到梳妆台前去,抽屉里空无一物,没有暗格,叩墙倾听,没有复壁,又在床上东敲敲西敲敲,一无所获,他一脚踢翻矮凳,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坐在床上正自气馁:要知道他自幼得父亲教导,所学极广,奇门异术,机关暗道无不有所涉猎,但是到得此处,一无机关,二无暗道,明知此间有秘密,竟是查无所获,不由信心大挫,往后一躺,只听轻微的“嚓”的一声,柳洛耳目灵敏,当下一跃而起。
身后并无异样,他心中奇怪,又照前番模样再倒一次,果然又听见极轻极轻的“嚓”地一声,略哑,像是春天里蚕行过桑的声音,柳洛心道:这墙后没有复壁,但难保墙壁间没放什么东西。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来,方要挖墙,又觉得不妥,想道:设此机关者也不知道是祖母还是母亲,祖母也就罢了,母亲设的机关又毒又狠,这次可不见得还有上次的运气能有朱姨相救。因此不由踌躇,匕首只在墙上比划来比划去,忽见一线阴影,再划过去,那些线条竟在匕首上形成隐隐流动的画面,他心中骇异非常,想道:这墙壁中到底藏了什么东西,难道竟是活物?
他捺下心思,跪在床边上,举着匕首从边角描过去,大部分都是空白,只在床边一小段的距离会在匕首的明面上形成画面,他看得仔细,那并不是画,而是一些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却还能够辨认,上面说: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唐敏与柳毅决战西林塔,誓无生还。”
只有二十五个字,柳洛看得心头一震,有如雷噬,他自然知道祖父平懿王的死日便是清曜帝十九年九月十八,族谱上记载祖父死于急病,不想竟是与人决战身亡――那唐敏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在违命侯府留下这句话,他(她)是要留给谁?
――他(她)要留给谁?
柳洛在这个时候想起容郁的话,她站在兰陵宫,阴恻恻地说:如果你母亲是唐门中人呢?如果……如果……
如果母亲是唐门中人,唐敏又是何许人也,是不是说祖父的死,和母亲有关系?或者墙上留言,原本就是留给母亲?
父亲不许后人进此房,是为着维护母亲,还是说,别有用意?
他不敢去想如果祖父竟是死在母亲手中这种可能,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上了当,上了大当,他不该听容郁胡说,不该对祖父的死起疑心,不该放下京城事务千里迢迢来此荒凉之地,只为证明――自己的出身是那样罪孽的一件事。
容郁见柳洛先是忙乎了好一阵,然后用匕首照着墙壁看了半天,最后竟颓然坐在床上,脸上阴晴不定,像是有很多悲伤,又像是有很多的愤怒。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正疑惑中,忽然门外走进一人去,容郁登时眼睛都直了,想道: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那人说道:“都以为平郡王病危,不想平郡王半夜逍遥。”
柳洛原本是极机敏之人,只因方才所见太过惊骇,竟连有人进来都没有觉察,此刻抬眼看见秦祢,先是一怔,立刻就反应过来,应声答道:“都以为秦相在快马加鞭去荆国取药引,不想仍在幽州快活。”
秦祢哈哈一笑道:“朱侍卫是你柳家家养的侍卫,西林寺是宇文氏家庙,我若信了他们,便是头号傻子,我若是不信呢,又怕走不出西林寺,所以来迟一步,还请王爷恕罪。”
柳洛心绪杂乱,却也知道自己必是被秦相盯上很久了,虽没有明说用意,但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家宝藏来的。当下只道:“好说好说,原来秦相一早就看穿了,秦相的心机实在教小王佩服得紧。”
秦祢道:“平郡王必以为我盯住是为你家宝藏事,那你可猜错了。”
柳洛冷笑道:“却不知秦相这样苦苦盯住小王为的又是什么呢?”
秦祢道:“为讨一个公道。”
柳洛道:“原来秦相廉洁奉公,忠心耿耿,实乃我朝大幸。”
秦祢咳了两声,面色不改,道:“平郡王有所不知,这笔宝藏原本就是我们几家联手谋得,最终却被你柳家一家拿去,现在几家后人都心存不忿,想要拿回属于我们的那一份,平郡王――不会反对吧。”
听得此言,柳洛是惊,容郁是骇。柳洛尚只想道:原来我柳家这份宝藏竟是从别人手中谋取过来的吗。容郁却知:原来当初图谋陈国宝藏的,竟也有柳家一份。
她只觉得无数个炸雷在胸口轰然,一个响过再来一个,绵绵不绝――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啊。
琳琅的父母回川奔丧,被人截杀,父亲力战而亡,母亲为柳毅所救,因感激救命之恩,便将宝藏赠与柳毅,谁知道这场截杀与救人原本就是一场事前谋划好的戏。
――想必是琳琅寄居柳府多年,察觉真相,因此才在二十年前的段柳争位中不惜一切地帮助柠王,哪怕是以族长之尊为人所驱使也永不言悔。
――她是不是恨极了柳氏,所以连尚在襁褓的亲儿也不愿多看一眼?
――怪不得二十年来朝廷既没有对江湖用兵,也没有满门抄斩任何一个家族,怪不得琳琅书中只说元凶得诛而不肯直言仇家是谁,怪不得平留王对琳琅一事再三缄口,不让平郡王知晓。
容郁只觉得满身的热血都往头上冲,她贴住墙壁,墙上冰冷,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却听柳洛冷冷问道:“……秦相言之凿凿,却不知证据何在?秦相如此正义凛然,却不知为何不在我父亲生前提出,却行此宵小之事?都说秦相是个风流人物,原来是这般风流法,柳洛领教!”
他一口气说下来,夹枪带棒,中间连个顿都不打,容郁叹一声伶牙俐齿,秦祢却是老大一个耳光拍过去,在静夜里响亮非常,柳洛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嘴边立刻流下血来。
柳洛也不去擦,侧过脸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鲜红的血衬着苍白的面孔,在月光下有种妖气。
容郁想道:他为何不反抗?苏心月说过秦祢不曾习武,难道是诈我?还是说,柳洛中了暗算?她一动也不敢动,心中祈祷千万别被发现了。
秦祢道:“皇帝纵容你,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此纵容你,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平郡王还是看清楚的好。”
柳洛微微一抬眉道:“你投靠了哪个王爷,是瑞王吧?”
秦祢吃了一惊,随即笑道:“谁说我要投靠王爷,皇上这会儿还没对我起疑心呢。”
柳洛笑道:“你无非是想逼我说出宝藏下落,然后杀人灭口,反正我在西林寺也报了病危了,众所目睹,皇上也不至于不信你,不过如果你没投靠瑞王估计也还没胆子做这件事,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是与你同出使荆国,死了,凭这一点,皇上纵然不杀你,以后你也没好日子过。你若投靠的是覃王……覃王在朝中势大,到这边境,可是鞭长莫及了,所以我估计得不错,秦相应该是答应做瑞王爷的狗了吧。”
话方落,脸上又挨了狠狠一下,容郁看得心惊肉跳,想道:他怎么这么不识趣呢,俗话说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却不知道柳洛有意如此。
秦祢不恼,上前一步,在柳洛耳边声道:“平郡王料事如神,只错了一点,那就是,我并不需要从平郡王口中套出宝藏下落。”他从柳洛手中抽去匕首,晃一晃:“从平郡王踏入此地开始,一举一动,便全在我眼中了。”
他将匕首往墙上探去,柳洛脸色惨白,他自然知道秦祢不可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那毕竟是他柳家不外传的秘事。
一时房间里静下去,静得像立刻就要炸开来一样,容郁虽不在其中,却也握了满手的汗,她心中想道:还有一刻天就要亮了,如果秦祢和他的手下一直守在此处,我要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却听柳洛忽又出声道:“秦大人少年得志,名满天下,又身居高位,皇上宠信,百官敬重,却不知道为什么还对这笔宝藏孜孜以求?”
秦祢的手一顿,匕首凝在墙上某处,忽然嘿嘿一笑道:“少年得志,名满天下……却连仰慕自己的一名歌妓,要五千两赎身都不能,被天下人笑负心薄幸……要这得志作甚,要这才名作甚?”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及多想,竟是脱口而出,方知二十年前苏心月一事自己的怨念竟是如此之重,他看了少年一眼,略一迟疑,随即想道:这人不过是砧板上的肉,杀与不杀,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让他听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柳洛闻言反而笑道:“秦相原是性情中人,却不知那名歌妓最后如何了?”
秦祢默了片刻,道:“有神秘人替她赎了身,送至我夫人府上,一同嫁入我家。”
他并不如何爱那个风尘中的女子,但是京城人人都知他风流,人人都知他与她要好,也人人都知她为他不惜放下身段,不惜与鸨母反目,不惜舍弃风尘中的虚名荣华,千里相随,非君不嫁,所以也人人都等着他们写一幕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然而他竟然不能够,家中责令他娶谢家小姐,他就束手无策,只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负心薄幸的大笑话――当初他走在京城,几乎是人人都以白眼相对,唾骂一声负心人。
虽然结局圆满,但是在他心里一直是老大一个结,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就觉得屈辱和悲哀――亏他自恃才高,亏他自负潇洒,亏他自诩风流!
那样深切的屈辱伴随二十年来宦海沉浮,不但没有些须减弱,反而愈演愈烈,每每他看到那个女子,都会觉得难以忍耐――如果不是她,他怎么会受这样的屈辱?出入青楼的风流才子何其多也,她为什么偏偏缠住他不放?若是他有银子,若是他能自主……偏偏二十年前,他只有一个虚名。
即便是在这二十年中,他也往往为阿堵物所苦,偌大的声名,偌大的排场,他要拿什么来支撑?如果不是屡屡囊中羞涩,他又何至于外放十余年不得进京!
柳洛如何知道这许多内情,只道:“原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秦相。”
秦祢见他完全换了口气,想道:他是世袭的王爷,自小没吃过苦,两巴掌就打得听话了。如此一想,面色稍稍和缓,却也不答他的话,自去看匕首上的字,那字仿佛一直在流动,勉强认去,只看到“西林塔“三个字,心中忖道:莫非藏宝图放在西林塔?西林塔是西林寺名下产业,西林寺原本就是宇文氏一手经营,寺中搜罗了各式各样的奇才怪才,藏宝图藏于此处确实稳妥,只是塔高百尺,却不知道藏在哪一层,又有些什么机关暗道――怕还是要问这小子才能知道了。
他不甘心,又拿着匕首比划来比划去,忽又见一处有字:子时三刻,塔十三层。想道:莫非藏宝图就在第十三层?子时三刻又有什么古怪?先去看看再说。
他下了床,要出门去,又转头来看看柳洛,心里老大疑虑,不知道是现在就杀了他,还是等宝藏到手再行动手。
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人来,问道:“问清楚了吗?”这人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也不算高,精瘦,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偏生就有种狠的气势。
柳洛歪在一边打量他,想道:他是江湖中人吧,只有刀头舔血的汉子才有这样的气势。
秦祢道:“这小子嘴硬皮实,又假话连篇,变着法子挑拨离间,我虽然问了几句话出来,但这小子着实可恶,还请余贤弟教训教训。”
“余贤弟”微微一皱眉,可能是不习惯这样文绉绉地说话,他一脚踏在床上,将柳洛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狠烈,柳洛觉得像是刀子从面上刮过去,锋锐和冰冷,他心中想道:怪不得父亲一直说,要去过江湖才知道什么叫狠,否则再高的功夫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余贤弟”说道:“你先出去。”他说得异常平和,可是连秦祢都忍不住出了一手的汗,他勉强笑道:“忙了一整晚,我去打点外面的事情。”
“余贤弟”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门缓缓关上,容郁在角落里面色苍白,下唇慢慢渗出血来,隔这么远,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身上野兽一样的力量,他会做什么,柳洛是否还有命走出来?
而天就快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