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蜷着身体坐在角落里,天慢慢就黑了去,吃过晚饭,房间里没有灯,容郁手上的珠链放出极温润的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阴惨惨地往耳中钻:“……当当……当当……”是二更天了。柳洛倏地一惊,翻身坐起,喃喃道:“到子时了吗?”
抬头看一眼,容郁还是那样毫无生气地坐着,几个时辰的功夫,连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夜色里看来尤为可怜。他原本极恨翠湖居的女人,见她这般情形,却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想道:她们也甚为可怜啊……她这样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得过来。
正这么想,忽然听见有人道:“子时怎么了?”那声音极为干涩,他过了许久才能确认,竟是从容郁口中发出,她仍然维系着先前的姿势,双目无光,可是到底开了口说话,柳洛不由心生敬意,答道:“秦祢从墙上看到‘塔十三层,子时三刻’这几个字,我估计他以为是藏宝之地,所以才匆匆去了,这时候找不到,只怕会回来找麻烦。”秦祢用匕首照壁并没有让他看到,但是他精通唇语,秦祢默念的时候被他偷看了去。
容郁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反道:“你听这更声可有古怪?”
柳洛倾耳听去,那更声和平常听过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频率整齐,倒像是在击鼓。他心中想道:这有什么出奇。再听一会儿脸色却慢慢变了,原来这更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竟一直都在侯府附近环绕,照理来说,二更的更鼓应该已经敲远了才对。
他颜色一动,自然逃不过容郁的眼睛去,便问:“可是你带来的侍卫?”
柳洛摇头说:“必然不是,秦祢能将你我困于此处,西林寺那边自然有安排。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是哪方面的人,不过外面这人既然对侯府起了疑心,应该还会有后续动作。”
他虽然这么说,实在并无把握。两人均是心事极重之人,这会儿也睡不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又都说不出话来。
容郁这一日一夜之间几经大变,心力交瘁,她靠在墙头,想起遥远的皇宫,翠湖居,关雎宫,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她觉得极累,是挣扎得太累了,而真相又往往叫人惊悚,她不知道继续查下去还会看到什么,她只想缩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去,应酬宫里的事,看看花,游游船,时候到了就被送进关雎宫,生老病死,再不操半点心。她这样想下去,忽然觉得腮上冰凉,一摸,竟是冷冷的眼泪,柳洛递上手绢,低声道:“哭出来就好。”
想不到这种情形下竟是由他来安慰自己,容郁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终是不能够,只觉得命运的安排,简直匪夷所思。她叹一口气,和自己说:镇定一点,你要活着走出这里。
一念未了,窗外忽然传来轻叩,三长两短,随即有人在外面问道:“平郡王……平郡王……”
柳洛走到窗边去,隐隐见一黑衣人,他外面递进来一张铁牌,柳洛接过,扫了一眼,便知来者身份,低声道:“我中了胭脂醉。”窗外人正要答话,忽然有脚步声远远走来,便伸手要取回铁牌,谁知道等了半日都不见柳洛将铁牌交出,不由在心里恨恨骂一声,却听他道:“去找瑞王!”
窗外人还想要取回铁牌,奈何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出有两人前来,一人没有武功,但另外一人却是高手,虽说不见得就打不过,但实在不是缠斗的时候,只好一缩头,身子一沉,跳了下去。
这边方落地,兰阁子的门已经被推开,秦祢走进来,点了灯,见床上两人这般模样,笑道:“若教皇上看了,不知道平郡王还有没有命在,总之容娘娘是一定会进关雎宫了。”
他两人共卧一床,在外人看来确实香艳,只是两人到这步田地,哪还有心思去想男女大防。
容郁听他说得恶毒,不由冷冷道:“若让皇上知道秦大人行径,秦大人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总之苏姑娘是一定会去重操旧业了。”这话更为恶毒,秦祢脸色一变,但他自幼得严师教诲,打女人这种事却还是做不出来,只好踢了柳洛一脚,喝道:“起来!”
柳洛吃痛,一皱眉,道:“我还没来得及恭贺秦大人得宝归来。”
秦祢脸色殊不好看,说道:“都说王爷乖觉,现在我向王爷要一样东西,还希望王爷慷慨赠予。”
柳洛偏头想一想,爽快地取出一物,道:“秦相要的可是这件东西?”容郁定睛看去,他取出来的是一小块玉佩,碧如春水,阴面刻有应龙之像,这是柳家信物,秦祢想必是想入西林塔而不得,所以索求此物。
秦祢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拿到这东西,还特意带了余年前来,不料柳洛如此爽快,于是劈手夺过去,阴笑道:“平郡王果然识时务。”也就不刁难,转身走了。
柳洛等脚步远了,这才起身来,只听“当”地一声有重物落下,容郁一见就明白了,柳洛方才这般爽快地把玉佩交出去不过是为了掩饰这件东西,她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一块铁牌,牌面有个“九”字,问道:“这是谁家的令牌?”
柳洛低声道:“这东西……娘娘就不要多问了,不过有它在手上,他就不敢不来救我们了。”
容郁听他说的是“救我们”,心事放下大半,他说不可问,也就不强求。只道:“你这样轻易将玉佩交给他,不怕他拿去为非作歹?”
柳洛笑道:“现在不交,等会吃了苦头一样要交,我才不想再挨两巴掌呢。”说着一龇牙,扮了个鬼脸,容郁知道他是笃定有人来救所以心情大好,联系他先前种种表现,不由道:“你怎么就肯定会有人来救你?”
这时候柳洛正背对着她,用铁牌反射着月光在墙上照来照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子时三刻,塔十三层”这几个字,连先前所见的二十五个字也全都不见了,心中不免懊丧。
陡然又闻容郁此问,身子一震,虽然极不情愿,但到底还是答了她:“自我有记忆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一些影子,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一直都存在,有些人时时刻刻想杀我,也有些人时时刻刻等着救我的命,但是我年纪既长,武功有了根底,如果我想,自然能够将他们甩下……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出现,只是出现是机会比不出现大。”
他不肯详说,容郁也就不问了,只在心里揣测:这些人,是谁派到他身边的呢?皇后死的那一晚他问过皇帝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想杀他,他问得突兀,皇帝答得却妙,他说:“不是我。”杀他的人如果不是皇帝派去的,那么派去救他的人呢,是不是皇帝,还是平留王,或者皇后?如果一直有人救他,那么扬州中毒,为什么那人没有出现,是因为不够紧急还是笃定朱樱会出现?
柳洛玩了半天铁牌照壁,一无所获,又将铁牌收回手中细细察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这东西。他小的时候遭遇的刺杀极多,但那时候有父亲在身边,并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情况出现,最险的一次是一支铁牌替他挡了暗箭,父亲捡起铁牌,远远掷出去,斥道:“滚!”
他只来得及看到铁牌上有个七字,他问父亲是什么人,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五个字:“无双十二剑”。不肯多加解释。他后来翻了无数的书,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所谓的江湖人,他们都说,许多年以前江湖上有无双城,无双城里有无双十二骑,无双十二剑却是闻所未闻――却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但是这样的组织往往对信物看得极重,有令牌在手,也不怕他们不回来找他。
这铁牌似是用寒铁制成,握在手里生冷,上面有弯弯曲曲一些线条,如蝌蚪状,看久了以为都是游动的,也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形,他看得眼睛有点痛,就闭一闭眼,也许是看得久了,闭了眼睛那些图形仍然在眼前游动,在黑夜里闪着金光,旋转,游动。他觉得头晕目眩,便收好铁牌,躺下去睡觉,只觉得有蛇在筋脉中行走,时而冰冷,时而炙热,让他辗转难眠。
容郁被他扰得睡不着,便要去摇醒他,才近身,就见他面上青筋爆起,面色赤红,呼吸粗重,额上滚滚流下汗来,容郁被吓住,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与他共难几回,又同囚一室,不知不觉中就生出相依为命的心理,见他这般情形自然大感着急,伸手就要去推他醒来。谁知手方碰到他的衣角就被弹出几步以外,撞在矮凳上,矮凳倒掉,继而撞到梳妆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柳洛听见响声醒过来,揉揉眼,看见容郁跌坐在地上,奇道:“你在做什么?”
容郁却两眼发直地看住倒下去的矮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柳洛定睛看去,月光斜照,那凳板的背面竟是阴刻了一些文字,若非光线刚好从这个角度照过去,是决计看不到的。他起身几步跨过去,不由“咦”了一声道:“我怎么忽然有了力气?”
容郁也道:“方才你一直睡不安稳,我想把你叫醒,结果你一挥手,我竟然跌出这么远――别说是中了毒,便是没中毒之前也没有这等身手啊。”
柳洛默察了一下内息,发觉运行无碍,流转自如,与先前被制情况相差何以里计,心中想道:必然是那块铁牌搞的鬼了,还真是错有错着,却不知对她是否有同样的效力?
他把铁牌给容郁看,容郁接到手中,顿时一哆嗦,铁牌落下去,柳洛伸手抄起,容郁道:“怎么这么冷!”柳洛说:“你且别管,先看上面的图。”
容郁看了半日,道:“线条很杂乱,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柳洛说:“你看这些线条,像不像蝌蚪在游动?”容郁又仔细看看,肯定地说:“没有。”
柳洛心道:是了,她一点武功根基都没有,对筋脉走向,气息运行全无所知,一时半刻如何领会得来,不如我趁天黑先出去问朱姨要了解药再来救她?他把意思和容郁说了,容郁虽然有陡失依靠的感觉,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柳洛交代她几句,又叮嘱道:“我天亮前必然回来,若天亮前有人前来巡查,你务必小心应付。”
容郁点头应了,又问道:“若是天亮了你还没有回来怎么办?”
柳洛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他推开窗要跳下去,想一想又将铁牌取下,道:“这铁牌来历不凡,如果万一我出了事,你手里拿着它,自然会有人来救你。”
容郁用布缠了手接过铁牌,仍然觉得寒气森森。
柳洛出去以后房间里忽然就空下来,这时候不过子时三刻,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容郁想起方才看到的文字,走过去再看,可是月光已经移过去了,光线的角度不对,文字就看不见了,伸手摸去,矮凳的背面和正面一样光滑。容郁很是失望,她试图提起手上珠链照明,但光芒太弱,根本就不能形成影像,容郁想道:等一会儿脱了困,将这里的矮凳梳妆台通通搬回去仔细研究,或者能有所得。
她退回到床上,想了一会儿,从床上扯下大块的布来,将铁牌重重包好,贴身放着,自己歪在床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那一夜她不断地做梦,梦到父亲和母亲远远看着自己,又梦见忻禹着急地寻找她,忽然琳琅一把将她推下去,说:“不要老想着以前的事。”她一脚踏空,大声喊“救命!”一出声就醒了过来,看见余年站在床边,怒目而视,道:“柳家小子呢?”
容郁往窗外看去,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柳洛竟然没有回来,她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下来,一脚踩空,忽然就失了衡。但是面上并没有半分流露,只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是你们看着他,又不是我看着他。”
她这话虽然不中听,倒也是实情。
余年出去了一会儿,秦祢带了黑衣人和宇文翼过来,房间不大,摆设也少,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人,秦祢等三人连床底都看过,再看到窗上被扭弯的铁栏,终于确定平郡王确实已经出逃。
三个人的眼神都很阴沉,互相望一望,谁也不说话。容郁冷冷地看着他们,拿不准他们会怎样处置自己。空气有点闷,窗外云层翻滚,响了个暴雷,山雨欲来风满楼。
最终是秦祢先开的口,他说得很简单,只一句话:“不要紧,有这个女人在手上,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余年道:“他能丢下她跑掉,难道还会回来自投罗网不成?”
秦祢阴惨惨地说:“那可不一定。”秦祢自第一次在容郁面前出现开始就的一幅温文尔雅的模样,便是说狠话,也比别人说得文雅一些,然而这一刻容郁看到他的眼神,想的竟然是:碧泺宫那个黑袍怪人看来也比他和善很多呢。
她并没有把握他不杀她,可是到这一步,她不过一个弱女子,生与死,并没有什么能够自己做主――所有在后宫精通的权术和阴谋,在这里是一件都派不上用场。然而她忽然微微一笑,道:“各位还是杀了我吧,平郡王与我无亲无故,又怎么会回来救我呢。”
秦祢等人本就怀疑她与柳洛的关系,她越是这样说就越是疑心他们俩有私,秦祢尤甚,他想道:当初柳洛在扬州受伤,她这样不离不弃,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殊不简单,如今她落到我手中,他又怎么可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听说柳洛有皇帝的特令,可以随意进出宫廷,只怕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和他大有干系。
于是“嘿嘿”一笑道:“这事就不劳娘娘操心了。”言毕取出一副铁链来将容郁锁到床架上,虽然在房间中行动无碍,但是走不出房门。三人打了个眼色就都出去了。容郁在床头呆坐许久,一时想到必然有人在外头守着,一时又想: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柳洛呢?
她并没有去想柳洛会不会不打算救她了,她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他可能恨她,但是绝不会不救她。
她在斗室中来回走几步,用脚去丈量,这间房横走十步,竖走也是十步,梳妆台靠墙放置,左走三步,右走也是三步,她觉得有趣,便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坐下来,镜子里映出她的面容,往左看是墙,往右看……她目光一呆,右边墙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惶惶然站起,又慢慢坐下,想道:前晚上柳洛和秦祢所见都是这墙上的东西吧。
那墙上的字似的流动的,她稍一走神,字迹已与方才不一样,便敛了心神,字字看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大片乌云积起来,滚滚,不断有雷鸣,闪电,眼看就要下雨了。容郁看得很是吃力,惟有闪电时候字迹才清楚一点,但那清楚又有仓皇的底色,时隐时现,她不免想道:那墙后到底是什么呢?
墙上横竖有百字上下,似是一封留书,留书人叫唐敏,却没有写出收信人的名字。留书上说:我唐敏将与平懿王决战于西林塔,无论平懿王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活下去;西林塔便是我与柳毅葬身之地,相信你能明白。这封留书,别人看不到,你一定能看到,所以我还有一句话留给你:我死之后,所有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唐门与柳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你要做什么,都听从你自己的心,不必再听从任何人。
容郁反复看了几遍才能够把文字理通顺,她想道:唐敏不知道是什么人,违命侯府并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地方,她姓唐,莫非书信是留给琳琅?她说让她忘掉以前的事,自己选择,这口气……倒像是她的长辈了,琳琅的父亲早就死了,唐门也被族灭,惟一留存的只剩下她的母亲,那么唐敏……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她的母亲。
假设唐敏是琳琅的母亲,因知道多年前唐门被灭以及丈夫被杀一事与平懿王有关,约平懿王来此地决战,抱了必死无回之心给女儿留这样一封书信,倒也是说得通……如果是唐敏杀了平懿王,那么琳琅和平留王之间的恩怨可真够瞧的,难怪柳洛面色这样难看,不肯说实话。而秦祢只看到西林塔十三层和子时三刻这几个字,他求财心切,误以为是藏宝之地……子时三刻,西林塔上不知道又设了什么机关呢……不过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后所有人都还困在这个局里,没有谁能够忘掉。
这就是琳琅遗书上所说“母亲愧对唐门,矢志复仇,其间种种,不忍追述”这一段了吧,唐敏何止是矢志复仇,她以命换命,根本就是死志已坚,才换得“大仇得报,元凶伏诛”,难怪琳琅说“不忍追述”。
可是如果平懿王当真在此一役中死掉,后来又是谁让琳琅用上“七伤”之赌呢?连她自己也说“元凶伏诛”之后诸事已了,无须追究,那么还有怎样的深仇大恨让她不惜自残本身来达到求胜的目的?
她是在求死,也是在求胜。但是如果人死了,那胜利又为着谁呢?忻禹,还是平留王?
唐敏让她听从自己的心,她最后选择嫁给平留王,可是最后赢得天下的是忻禹,是不是说――她爱的是平留王,所以将江山拱手赠与忻禹?否则以当初柳氏的权势,输掉这一仗委实可疑。
但,如果让忻禹自己来选,恐怕他选的也是江山而不是美人吧。
然而在这一个时刻,她竟然觉得忻禹可怜,十分的可怜,他痴恋了数十年的女子,宁肯用江山来换自己的自由,也不愿伴他一生一世……那样伶仃的一个男子……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因心中有事,时间倒好过一点。
到中午大雨已经下下来了,雨声轰隆如瀑布。
余年送饭菜过来,神色间欲言又止,她知道在几人中他虽然神色最狠,实际却是性情中人,所以有时候对他笑一笑,忽然道:“我在翠湖居的时候身边有个侍女叫知棋的和我最好,听说小名也叫云儿。”她以为他会动容,然而并没有,他照常等她吃完东西,收食盒下去,反是临走时候说了一句:“娘娘这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你我都走不出百步。”
容郁听这话,心里不由稀奇,想道:秦祢手下能有多少人,加上江湖上的帮手,难道还能多过西林寺的和尚去?
雨下了一天,到晚上反而出了月亮,容郁熬到子时,月光偏西,她将矮凳依次翻过来,原来背面贴有一层极薄的膜,字就写在膜上,最难得这层膜的质地与木质相近,用手摸去,浑然一体,根本觉察不出来。因是贴在矮凳背面,光线不容易照到,即便照到也多半角度不对,即便角度对了,也没那么巧刚好有人看到,容郁心中暗道一声“厉害!”,静了心去看那些字文,竟然是一本毒经。
她觑准了接口,将膜一片片撕下来,靠近窗边去看。
月光尚好。
容郁迅速翻到其中有“胭脂醉”的一页,内有详细解说,原来胭脂醉同一种植物的花和叶,这种花叫泪美人,洁白,倒钟状,平日里也有人养来观赏,一串一串垂下来如零碎的星,在月光下分外好看,性辛温,花没有毒,叶有微毒,多食会致使失明。花与叶同根而生,所以相生相克,胭脂醉就是以花入茶,以叶熏香,熏香满室,离之则醉。容郁往下看,书中详列了解毒的办法――竟然这样简单啊,容郁也不由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过来轻微的一声“咔嚓”,因为太静了,所以竟然让她听得十分分明,她迅速将毒经卷起来藏于袖中,门缓缓推开,是余年。
他说:“如果你今晚走,能够去哪里?”
容郁想也不想,脱口答道:“西林寺。”她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此地距京城有万里之遥,即便到了京城,离她的翠湖居也还有万万里之远,诗书上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远蓬山一万重――要到她这个地步方知道什么叫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余年说:“那好,我送你去西林寺,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容郁知道秦祢等人必是去了西林塔寻宝,侯府中人手空虚,所以他才敢说这等话。她盯住他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余年掏出钥匙来开锁,一边说道:“我帮不到云儿任何事……你心地好……”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容郁却是听明白了,所以她轻轻地说:“你放心。”
他抬头来笑一笑,说道:“虽然先人为守护和夺取宝藏流了很多的血,可是并不是说宝藏就是我的,或者说宝藏有我的一份,我不想像先人一样,继续为它流血,因为我并不是非要它不可,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说得并不流畅,但是意思很明白。
钥匙对准插口,轻微的一声响,余年又从口袋里取出药丸来,容郁接过来一仰首咽了。
夜风里仍带了雨后的清新,路上没什么人,容郁几乎想大喊几声:我终于出来了!
西林寺距违命侯府并不太远,不多时就到了,但时已夜深,寺里已经闭了门,容郁皱着眉想要不要叩门叫人开门,余年道:“那倒不必。”他拉住她的袖子,她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就过了高墙。
寺里很静,一点灯火都没有,静得有点邪乎了。容郁摸黑往里走,忽然脚下一绊几乎摔倒,幸好余年拉住她,余年亮出火折子,低头一看,即时一呆,只觉得全身的血哗地一下全冲了上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僧人侍卫的尸体,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尸体血肉模糊,看上去甚为可怖。
容郁在那一个瞬间觉得全身冰凉:偌大的一个寺,难道没有一个活人了吗?朱樱呢?柳洛呢?难道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又是谁杀了他们,凶手是否还藏在寺内?
她张口想要喊,却是半点声音也无,空旷的西林寺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她沉下心,弯身去摸一摸尸体,发现都已经冰冷,地上的血也都已经凝固了,估计凶案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虽然火折子的亮光不足以看到很清楚,可是轻易能够看出来,他们都是力尽而亡。容郁想道:既然过去这么久了,凶手留在寺里的可能性不大,特别是,如果是秦祢找人下的手,寺里死了个干净,应该回去表功了。
她于是对余年说:“烦你替我照路,我去东厢看看。”
余年没有声响,但是燃了火折子,两人前行数十步,便已经到先前朱樱柳洛住的房间。门下方有鲜红的血手印,容郁一咬牙,推开门,门内空无一人,地上却拖出长长的血迹,从床边一直蔓延到门外,往庭院中去,到围墙边忽然就断了。容郁追到围墙边,抬头看一看,余年道:“那边是西林塔。”
容郁没有作声,她知道,因为塔上有灯火,一暗一明,闪闪不灭。
已经到子时三刻了,月亮挂在当中,西林塔的影子缩成一点,容郁远远瞧着,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同自己说:鬼是没有影子的。
如今没有影子的是一座塔,塔上有人,能活过子时三刻吗?容郁笑了一下,喃喃说道:“人为财死。”
在这个时候,从余年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女子的笑容竟然有三分狰狞,两分绝望。
片刻迟疑,只听得轰然一声,火光冲天,西林塔从中折断,四下炸裂,有东西朝他们所站的地方飞过来,余年眼疾手快,拉住容郁退后半步,东西砰地落在地上,定睛看去,竟然是半只胳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余年的面色也苍白了一下,容郁反倒镇定,说道:“你也不必回去了。”
余年摇摇头,又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容郁不假思索地说:“等天亮,清点寺内尸体,如果果然没有平郡王的尸体,那就还有一线生机。”她用了“果然”这个词来形容平郡王的生死,像是笃定他不会是尸体中的一具。
余年道:“然后呢?”
容郁说:“哪能想那么远,走一步算一步。你若无事,不妨留在这里,无论哪一方活着,这时候西林寺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余年诧异地看了这个女子一眼:她诚然手无缚鸡之力,但绝对是标准的赌徒,只要让她有机会坐到赌桌上去,她就会下注,而且是押最大的码,下最险的注。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同意她的看法还是同意自己的判断。
一夜无事。
清晨的时候,容郁被两声鸟鸣唤醒,她换过衣服,梳洗罢,看看镜中,仍是面色微黄的男子面容,不由惊叹一声朱樱易容之妙。
开门去,余年仍守在廊下,一有动静就醒过来,也不多话,两人开始检视尸体,地面上一共是三十六具尸体,其中十三具是侍卫,二十三具是和尚,没有柳洛,也没有朱樱,最奇怪连那个肥头大耳的方丈也不在其内。
检视完毕日头已高,容郁累得直坐在廊上喘气,余年却没有停歇,他将尸体都拖到院中,又取了工具来挖坑,容郁估摸着他是打算把这些人埋了,她气力不够,只在一旁看着,并不上去帮手。
余年似是极有经验,三下五下一个坑就基本成形,容郁闲在一旁问:“你来幽州有几年了?”
余年闷声答道:“三年。”
容郁又问:“三年……你有没有听说过平懿王的墓?”众所周知,平懿王和公主璇玑在京城只有衣冠冢,真正是墓却是在幽州。
余年手上动作一缓,道:“你想去平懿王的墓?”
容郁道:“离开幽州前去拜祭一下也好。”余年并不追问她离开幽州以后去什么地方,又为什么原因要去拜祭平懿王,他只用一个字答了她:“好。”
等余年将众僧和侍卫埋了,已经是近午,两人随便找了点吃食便出寺去。
西林寺在幽州势力极大,方圆几十里都是西林寺自己的土地,有的租给附近的农户和商人、手艺人,但靠近西林寺这一块却是空旷得紧,所以西林塔倒掉这么大的事儿,附近竟然没有人命伤亡。有当地人在塔倒下的地方翻找,看能不能捡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人翻到人体残骸,或者有野猫嗖地一下溜过去,也有老人路过,叹一声:“作孽啊!”
容郁上去问他:“老人家,我和哥哥是今天过来上香的,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抬头看见她眉目清和,确实像一般的上香人众,便道:“小哥不要去上香了,寺里一定也出事了。”
容郁奇道:“还请老人家赐教。”
老人说:“我是本地人,在这里足足住了五十年了,西林寺以前可不是现在这样,人来人往热闹得多,后来也是一个晚上,塔忽然就倒了,和这次一模一样,寺里死了很多人,听说还死了一个王爷,然后就没什么人去了,这么大一座寺,除了寺里本来的和尚,就只有挂脚的和尚才敢在寺里留宿。”
容郁道:“上一次塔倒掉是什么时候啊?”
老人说:“差不多二十年啦,那时候我小儿子才刚刚出生,我半夜里起来给他喂吃的,忽然轰地一声,只看见火光,全城的人都看见了,没一个人敢拢去,都说是作孽啊。”
容郁道:“真奇了,这么大一座塔,说倒就倒了。”
老人说:“听说是前些年,侯爷还在的时候打了一场狠仗,冤死了很多人,西林寺超度不过来就压在这座塔下,谁知道日久成精,作起怪来――小哥你别不信,那晚打更的老王还看见有人在塔上飞来飞去呢,你说吧,这么高的塔,不是鬼神,怎么飞得上去呢,倒可怜了寺里一干和尚。”
容郁心道:鬼神一说多半是愚民附会,这半夜有人高来低去怕是唐敏提到的那场决战了,平懿王何等人,自然不会单身赴会,唐敏准备复仇这么多年,只怕也有自己的势力,双方打斗激烈,被外人看到也不足为奇,至于塔倒掉一事……唐敏口口声声说“誓不生还”,指的怕就是这回事了,唐门原本就精通机关暗器,如果她事先在塔中埋伏了炸药,确实双方都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附和着老人说了几句“可怜”,便辞过她前行。
平懿王的墓距西林寺大概是几里路的样子。幽州干燥,多风沙,但是到平懿王的墓就完全看不到幽州的风貌了。这里种了很多的树,整整齐齐排成四方阵,花木葱茏,垂垂成拱,边上有清流,流水潺潺,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和游来游去的鱼,容郁想道:不知道是天然如此呢还是平留王花大力气建成,估计是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有戎装士兵看守着平懿王的墓,容郁与余年一走近便有人大声喝问:“做什么的?”
容郁答道:“我们是京城人氏,因先辈受过王爷恩惠,所以这番经过幽州,特来拜祭。”
士兵久居于此,少有人来,只有平留王每年清明只身前来拜祭一次,平留王去后三年便没什么人来了,虽然供给不见少,油水可就一点都没有了。这时候见有人来,一则惊,一则喜,倒是喜还多一些。
容郁虽然不知道原委,但算计着他们的心思也十不离八九,她从袖中掏出足量纹银悄悄递过去,好言道:“我们初来幽州,人生地不熟,连祭品都没买到,这点银子还请兵爷替我们买些三牲鲜果过来。”
那士兵掂一掂银子,莫说是买三牲,买五牲都几倍有余,自然眉花眼笑,说道:“小哥稍等,我这就去办了来――小哥倒是有良心,不像有的人,爹死了,连祖宗都顾不上了。”
容郁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平郡王,心中也奇,想道:难道平郡王没来过这里?听他说到良心,又是好笑:我有什么良心,还是银子良心足秤些。
士兵和同伴说了一声,那同伴便带了容郁和余年去守墓人的屋里等,那屋中虽然简陋,倒也设施齐全。这士兵年纪比方才那个稍大,面色焦黄,唇厚,不爱说话,容郁几次想开口问他有关平留王事,但见他神色,又咽了下去,不多时先前的士兵就回来了,果然带了三牲鲜果,领他们前去。
墓园里只有两座墓,相隔很近,一座碑上书“柳毅之墓”,一座碑上书“柳毅爱妻段氏之墓”,英雄一世,美人一生,到头来不过这样平淡的两堆土。平懿王,公主璇玑,这些名字便是在青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传奇,但是平留王竟一个尊号也没有添上,好像他们只是民间常见的愚夫愚妇,相守一生,生同衾,死共穴。
他立这两座碑的时候不知道怀了怎样的心情,他没有为父亲报仇,反而娶了仇人的女儿――是否他当真觉得过去了的事就该让它过去,后人不应该纠缠不休,就像他教导柳洛的那样,可是柳洛放不下,忻禹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容郁苦笑一声,想道:至始至终真正放下的人,怕是只有平留王一个。
她点了香,深深拜了几拜。她坐了许久,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她轻轻地说:“我来拜祭他,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她并不是在对余年说这句话,倒像是在对自己说,所以也没有等任何人的回答,就继续道:“如果不是他一己之私,就不会有唐门灭门的惨事,其余几大世家也不会空赔上性命,除了提心吊胆的余生以外什么得不到。”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琳琅与皇帝的这一段孽缘;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关雎宫中众人惨淡余生;
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应该在虞州,嫁一个老实本分的男子,生儿育女,了此一生。
可是偏偏有这样一个人……这一个人的野心,他封妻荫子,平步青云,千秋万载以后青史评论功过也必然赞多于毁,可是当初为成全他野心而死在阴谋与欺骗之中的人,那些江湖冤魂,唐门老小,便是一将功成背后的枯骨,无人在意,无人理会。
所以她要来看一看,这样一个人在死后,还有怎样的风光。
“可是如果不是他幽州一战,也换不得边境四十年平安。”容郁抬头看去,一个老人静立在身旁,宽袍缓袖,道人装束,倒有三分仙骨,容郁想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她看看余年,他呆立一旁,手中握了什么东西,没有动弹,像是被制住了。
又听那道人缓缓道:“他是枭雄,为目的不择手段,以常人眼光看他,必然是罪大恶极,可是小姑娘,你要知道一个人做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代价。”
容郁心中惊惧尽去,朗朗答道:“道长说得有理,可是道长拿这些话说与那些冤魂听,说与他们的后人听――如果他们还有后人的话――他们会不会也觉得有理,他们活该枉死?”
道人闻言低一低眉,默默然不作声。
容郁续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谁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可是事到临头,谁愿意去做那一地枯骨?”
道人道:“小姑娘伶牙俐齿,老夫不与你争辩,可是有些事,总要人来做,哪怕做恶人,做恶事。四十年前朝局震荡,朝廷年年与荆国作战,国库空虚,藩王坐大,不说民不聊生,但是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平懿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后人尽可以骂他心狠手辣,却也不得不称一声大丈夫当如是。”
“可是他最终起了非分之想,觊觎皇位,这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道人道:“人的贪欲……他身处这等高位,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时日一久自然再难屈居人下,何况他原本就是野心抱负极大之人,休说是他,换过任何一人,难道就不起这念头了么,汉时王莽篡位,继而魏晋更迭,哪一朝哪一世不是这样过来的,就连本朝宇文将军也有换帝之举。欲念如洪水猛兽,制则为善天下,不能制,则成王败寇,何况他到底没有亲手将清珞帝逼得退位,否则今日坐在朝堂之上的,可就不一定还是段氏子孙了――小姑娘不可以苛责过甚。”
他不待她回答,唱了一声诺,便翩然去了,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仿佛他来人世一趟只为解答容郁这几问。容郁直挺挺跪在原地,面色死灰。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年才换了姿势,在容郁看来,只见寒光闪一下,没入袖中,他神色间很有一分不安,容郁见而问道:“你认识方才那人?”
余年点一点头,道:“他姓沈名平,四十年前号称中州第一剑,江湖中人提起,无不称一声英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销声匿迹,竟然出现在这里。”
又一个四十年前的人,容郁叹了一口气,余年神色一动,道:“有大批人马过来了。”
容郁倒吸了一口气,想道:此地空旷,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的?一念未了,路的尽头已经出现一队士兵,为首的由先前守墓人领了过来,口中直道:“就在那儿”。
那人转眼就到了眼前,行大礼道:“请问是容娘娘么?”
容郁这时候仍是男子装束,面色微黄,哪有半点像个女人,正在想应该应是还是不是,那人竟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展开,容郁一见,不由应道:“……平郡王还活着么?”原来他掏出来的竟是柳洛在扬州给她画的肖像。
那人行礼回道:“平郡王在我家王爷帐内恭候娘娘,请娘娘随我同去。”
容郁心想:幽州还有别的王爷么?莫非是瑞王?一时心里百念杂生,口中却只道:“还请余兄与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