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阴。
夏季里这样凉爽的天气并不算多,时有风起,满湖的莲都作飘摇之态,婀娜生姿。容郁坐在无心亭里,伸手便能触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样舒展和畅快。
知棋拿了拜帖过来,说是有命妇前来拜见,容郁接了帖子,细看却是覃王妃进宫拜见,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级的命妇,其中有秦谢氏。
原本命妇王妃进宫拜见的都是皇后,但自孝惠皇后(即柳后)过世以后忻禹没有另立皇后,太后又诚心吃斋念佛,不喜见外人,后宫之事便交与后妃中品次最高的齐妃代为打理,齐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顾及容郁身孕,不便走动,便陪同覃王妃上门拜见。
容郁知道推托不得,嘱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换正装,进门先告了怠慢罪,诸女自然都拿话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覃王妃三年前曾来过京城,彼时皇后尚在,容郁却不曾见过,只听下人磕牙时说起,覃王妃姓沈,出身巨贾之家,身份虽然不见得清贵,可是到底家财万贯,加之王妃美貌贤淑,提亲之人多到踩破门槛。据说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较迟,却也算是捡了贵婿。宫中还一度盛传皇上无子息,皇族之中以覃王最为了得,只怕百年之后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给覃王爷的。
容郁揣度这些传闻,再看座中众人,覃王妃年若三十许,面目端丽,颇见丰韵,她穿湖蓝色裙,近紫,尊贵而不逾矩,衣饰妆容无不精心搭配过,不张扬,却十分出众。这时候她正侃侃而谈,说楚地风景奇特,有山,峰与平地齐,终年云雾缭绕,进谷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脚有碑,竟是汉时古物,覃王命王府画师作画记之,画师驻当地半年有余,奉上画卷十册,册册不同,究其因,答曰:横看成岭侧成峰。
齐妃含笑道:“王妃好见识。”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动,齐妃又道:“都说秦夫人广闻博识,莫非是知道的?”
容郁听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紧,却见一锦衣妇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着妆饰上也不见比人略强一些,只眉目间神思流转,自有一番气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纪不轻,可是姿容殊丽,素衣素面而不减其色,容郁的目光扫过去,心里微微一动。
却听秦夫人道:“臣妾幼时喜看奇人异志,有古籍说汉初张良从赤松子游,有墓居青崖山,时隐时现。书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风貌与王妃所言仿佛。”话音方落,她身边的素衣女子双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时方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只四个字,竟是圆润婉转,珠玉其声,众女都只觉心里一荡,想道:这天下竟有这般声色!
秦夫人接过茶,略润一润唇,笑道:“古人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妃能亲临其境,才真真教人羡慕。”
覃王妃面色稍霁,又说了些楚地风俗,因楚地偏远,又尊崇巫术,民俗与中原大不相同,诸女都听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连连叹息无缘得见。容郁心道:若秦大人被调任楚地,你不哭天抢地才怪。
说笑间日头偏西,翠湖居开了晚宴,仍是以齐妃为主,容郁陪坐,众人用了晚膳,便赏歌舞。舞名绿腰。容郁性子澹泊,翠湖居中不备歌舞,那歌舞是从云韶府调过来的,堇妃一手调教,容郁久闻其名,目睹却还是头次。
先是伴奏上场,一人持鼓,一人执牙板,皆着黑衣,方起时鼓点骤如雨下,而后渐缓,缓到极处,每一击都如在心头,合着鼓点,就要跳出来一般;这时候执牙板者“啪”地一击,便从那鼓点中挣扎出来,却又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节奏比鼓点更缓,常常是鼓点三四下,牙板才或轻或重响上一声,正挠在痒处,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脱的时候,长袖舞者飘然上场。
那舞者穿深蓝色舞衣,蓝色极深,像暮云四起的天空,深邃,苍茫,袖长若舞,裾长若舞。先是一个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轻盈如回雪流风,妖娆如火舞银沙,因那音节极缓,竟然给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觉。那舞者的脸自右肩慢慢转过来,莹白肤色,流丽的线条,终只得半面妆,未能一睹全容。
鼓点渐进渐快,牙板节奏也随声附和,舞者的袖,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飞扬,旋转,色如春晓,翩若游龙,那长袖低回,高举,便如青莲破浪,如雪舞狂风,飘飞,似要凌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点戛然而止,牙板拖长了击出最后一个音符,舞者缓缓转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调用极大的力气,偏又羞怯不胜,教人心存怜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刚刚好转到众人面前,一张素脸便如芙蓉出水,清丽非常。
众人都被那舞姿之华丽所震惊,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任那舞者立于场中,盈盈微笑。
“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开口。齐妃轻笑道:“堇妃妹妹颇费了一番心思。”堇妃只是含笑不语,覃王妃则赞道:“古人说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贵妇也纷纷附和,极誉舞姿之美,调教之功。容郁偏脸看去,秦夫人身后的素衣女面色平静,仿佛方才那极尽妍态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动容,心念一转,含笑问道:“秦夫人以为如何?”
此问一出,众人都往秦夫人看过来。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学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蛮确是先学柘枝,再学绿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对那场中舞者道:“还不上来请秦夫人指点?”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乱猜测,娘娘莫要折杀了。”
那舞者却真的走近来磕头谢恩,抬头际可见盈盈粉面,仍是稚气和天真的。
而后堇妃挥手让他们下去,众人又胡乱说些话,喝些茶,眼见月上中天,便纷纷告辞。知棋替容郁送客,到秦夫人时候忽悄声道:“我家娘娘听说夫人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几日,不知夫人可否给个薄面?"
秦夫人闻言一惊,道:“不可――”话出口才发现不妥,忙忙补救道:“小月性子粗鲁,没有礼数,怕会惊扰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紧,我家娘娘性情宽和,必不会把些须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过得三五日必然还夫人一个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还要说话,身侧素衣女悄声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敛性子,别恼到娘娘。万一不慎惹恼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谢过了。”言罢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后拜了一拜。知棋拦之不及,只好生生硬受了,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厉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妇后面渐渐远去了。知棋对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请――”
素衣女随知棋穿过回廊,廊外种满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满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见惊诧之色,但她玲珑善舞,并不多问。知棋带她到一朱门前,轻扣三下,门内有人应道:“进来。”素衣女有过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门内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容宸妃。
知棋将素衣女领进门,垂手退居门侧。容郁道:“你在门外守着,别走远了。”知棋应一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门关得很紧,但是仍能隐约听见里面人说话,容郁的声音在问:“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鉴……”
这时候暑气已经全散了,风有点凉,知棋站在门外面,宫灯映着影子在脚下,极淡极淡,仿佛风一吹就会如轻烟散去。
知棋转过脸,墙上也有一层疏影,因为靠得近,反而清晰些,她抬头看看挂在天上的月亮,又看看墙上的影子,蓦地想起来,她极小的时候路过书房,先生在教哥哥念书,说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趴在窗台上看,先生听见响声,喝一声:“什么人!”哥哥就说:“是猫呢,最近府里的野猫可多了。”说着侧过来对她作个鬼脸……
那是春天的时候,总是在下雨,有时候甚至电闪雷鸣,倾盆如注,屋檐下的水都串成了链子,她尽量把身子往墙边缩,雨花落到地上,溅起来仍是飞到身上,不半日就湿了一身,哥哥从窗台上偷偷递过来半块方糖,是藏在他书里的,因为藏得太久,都快要化了,拿到手上黏得厉害。
先生少不得又皱眉,训斥说:“专心!”先生好象很喜欢用这个词训斥哥哥,他能轻易发现哥哥走神,可是总也看不到窗台上小小的身影。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藏得好,又或者先生眼力不济,后来过了很久,她一日一日长大,到能够明白人情世故的时候,才知道先生并不是看不到她,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因为先生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这么说,但是也没有驱赶过她,只是无视她的存在。
哥哥自小淘气,念书大多都不通不通,随父亲出门做客,默坐不语倒也是唇红齿白翩翩少年郎,有人见他不喜说话,专挑了他来问高见,他只微微一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言以蔽之,竟也无往不利,外人都说余尚书的公子内秀,又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先生和父亲知道,这厮纯然是个草包,在家里鸡飞狗跳的叫人头痛。
哥哥不喜念书,倒是喜欢来母亲居住的偏院来玩,有时候自母亲处取些奇奇怪怪的小册子去,被父亲逮到了,拧着耳朵就是一顿好打。父亲只毒打哥哥,并不责备母亲,有时候叹气,母亲总是说:“这孩子学文不成,连武都不能学,何以立世。”父亲只是皱眉,起初还说上几句,到后来见哥哥当真不成器,便也不再追究。
她始终不知道母亲教哥哥习武是不是一个错误,总之后来哥哥惹了事,不得不远赴边疆,父亲整整一年没来看过母亲,虽然平日里来得也不算多,但是那一年连家里最重要的祭祖和扫墓也都没让母亲参加,年三十晚上母亲一个人守在孤灯里,影子很是凄凉。
哥哥去了很多年,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姐姐入宫,然后她也被送进宫来。姐姐进宫的时候大娘哭得厉害,而她被送进宫的时候母亲只拉她的手话些家常,说起她小时候喜欢的花衣裳,说她幼时最喜欢躲到假山后面,让人好找。说到半夜里,她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能教哥练武,为什么不教我?
母亲抚她的发说:“女儿家太强势不好……”又说:“若是年儿在,倒是可以庇护你一二,可惜……”
余年是哥哥的名字,她隐约知道母亲悉心教导哥哥的用意所在。她不赞成母亲,她觉得哥哥对姐姐总比对自己好,因为他们不仅有同一个父亲,还有同一个母亲。不过那都没什么用了,哥哥一去杳无音讯,而她们姐妹又先后进了宫,宫门似海,即便哥哥能如父亲一样身居高位,对她们的处境也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知棋叹了口气,之后她就进了宫,后来姐姐死了,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母亲也没了。父亲贬了官,发配到偏远的地方,他老了,就像风中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灭。
知棋在不知不觉中越想越远,而门内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飘渺,她隐约能听到一些字,可是那些字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忙了一天,还真是困乏了。
房间里没有设宫灯,光芒从顶上射下来,温润柔和,足够的明亮,不用抬头也知道必然是天花板上嵌了夜明珠,难得室内光芒均匀。容郁坐于榻上,面前一方矮的桌几,几上设香炉,炉中点了一柱香,香上一点烟灰,没有火星,也没有轻烟升起。素衣女心中奇怪,却也不问,只低眉敛容,垂手而立。
容郁道:“坐。”
素衣女谢过恩,按礼节坐下,一丝惊疑不露,一句多话不问。
容郁道:“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
素衣女的视线迅速飞过眼前的贵人,她恭谨地答道:“娘娘明鉴,奴婢粗略通些音律。”
容郁笑道:“好一个粗通音律,苏姑娘太自谦了。”
素衣女脸色苍白,却也并不惊慌,只道:“原来娘娘都知道了,还请娘娘恕罪。”
容郁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盛传苏姑娘精通音律天下无双,果然并无虚名。”话到此时,容郁眼帘稍垂,见她纤手紧紧扯住袖口,指端发白,肃然道:“前尘往事,恕奴婢已经不记得了。”
容郁心下明了,苏心月不喜欢人家提起当初沦落风尘之事。当下微微一笑,执壶倒了满满一杯茶,推到苏心月面前去,苏心月面色稍惊,并不伸手来接,而是起身退几步,跪道:“奴婢受不起。”言辞间仍然从容。
容郁道:“苏姑娘放心,茶中没有毒。你起来罢。”她一边说,一边另倒了一杯茶,置于自己面前,将茶壶置于一侧。
苏心月怔怔抬头,看见茶壶里有金色的马闪闪,四蹄飞扬,鬓发须张,似要腾空而去,不由脱口道:“舞马衔杯壶!”
容郁仍是疏淡地笑:“苏姑娘见过?”话说得无比轻松,垂下来的眼帘却在不住打量苏心月,心中反复地想:要不要赌这一把?赌心一起,手心里渗出汗来,不由默默祈祷道:祖先在天有灵,助我一臂之力!
舞马衔杯只是一种壶的造型,市面上虽不常见,在皇室用具中却并不希奇。常见舞马衔杯壶以银锻造,舞马刻于壶面,摆在容郁身边的这只舞马衔杯壶却是以水晶为原料,舞马以金器雕成,立于壶中央,昂然四视,神俊非常。然而此壶最特别的并非造型,而是壶中金马有辨毒之能,若茶中有毒,则壶中舞马全身尽赤。
当初霜思林的贵客以此壶相赠,苏心月只当是寻常,半点也不在心上,后来琳琅来访,得见此壶,大惊,说:“这本来是我家的东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这只造型奇特的舞马衔杯壶,但是只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苏心月起身落坐,涩声回道:“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次,不想有生之年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容郁柔声道:“那么你抬头看着我,你说,我和她……像吗?”
苏心月凝视良久,道:“娘娘心里明白,何必多此一问?”
容郁道:“你很会说话,苏姑娘。那么你告诉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心月陡闻此言,脸色忽然一白,继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贵,心月出身低贱,又如何能知?”
容郁轻笑一声:“那么请苏姑娘告诉我,是谁这么大手笔替苏姑娘赎身?”苏心月的脸仍是苍白的,但是反而镇定下来,她甚至浅喝了半口茶,而后缓缓道:“娘娘当真姓容?”
容郁那句问话本是冲口而出,未做过多思量,不想苏心月反应不比寻常,她心中想道:莫非当初替她赎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却只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苏心月道:“如此……请娘娘收下此物。”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轻如烟,薄如翼,竟是一卷帛书。容郁双手接过,展开却不见只字片语,心中甚惑。
却听苏心月款款道:“传说东海有鲛人,善织绡。鲛绡比平常丝帛要轻薄数倍,鲛绡着墨即化,所以从来没有人用鲛绡来记事,或者传书。但是琳琅曾与我说,鲛绡不着墨,但是藏血,以鲛绡记事,只有亲族能够看到。若娘娘当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灭了灯,鲛绡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愿以偿。”
容郁握住鲛绡,垂头不语,良久方道:“多谢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果不看这卷帛书,她穷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只为活命,只为了不被送去关雎宫;可是如果她在看这卷帛书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退路,不能改变命运分毫,她会不会比现在更绝望和无助?
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与不看可能落得同一个结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涂,像余嫔一样,空负美貌才情,却只能在无心亭里死不瞑目。
容郁灭了灯,果如苏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绡上,鲛绡陡然明亮起来,光晕清淡,虽不比夜明珠晶光灿然,却也足以视物。绡上慢慢浮出蝇头小字,如胭脂的颜色,只怕当真是鲜血写成。
凝神看去,只见绡上说:
“能看到此书者,应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于二十年前族灭,所存不过寥寥数人。唯有虞州一脉,因触犯族规被驱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辈首字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书者当为容姓。昔日族长有言,唐门不灭,永世不得复用唐姓,不得离开虞州。而今唐门族灭,我以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之名,准许虞州唐氏恢复祖姓,准许虞州唐氏离开故地。”
容郁看到此处,眼中酸涩,竟然落下泪来。家中变故时候她年岁已经不小,记忆中家道艰难,母亲屡屡提起江南富庶,父亲总说:“祖训不许离开虞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有次母亲与父亲争执不下,母亲口不择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还坚持这劳什子祖训作甚!”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问母亲,为什么父亲姓阮,而自己姓容?母亲说,待你长大以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但是没有等到她长大母亲已经不在了,每每思及母亲一生都没能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难过。
容郁定一定神,往下看去:
“唐氏一门族灭,源始于我父亲。我父亲姓楚,原是陈国皇室后裔,江湖传言陈国被灭时候有大将独孤氏敛财于地下,世代守护,而开启宝藏的地图由皇室后裔保存。我父亲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无复国之志,游历江湖之时遇我母亲唐氏。此时江湖已遍传宝藏事,唐门以怀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亲刚烈,遂与父亲私奔。
此事传扬江湖,众皆言我父亲曾以宝藏地图为唐门聘,于是众所矢之。唐门于江湖之上本就结仇甚多,众人又突起发难,于是唐门于一夜间被灭,遍地残垣,零落尸骨,无人收拾。
斯时我父母已经远离中原,噩耗传来,母亲长泣不止,泪尽而继之以血。后执意回蜀川奔丧,父亲不能阻,乃双双回川,于途中被截杀,父亲力尽而亡,母亲为人所救。
母亲愧对唐门,矢志复仇,其间种种,不忍追述。
如今大仇得报,元凶伏诛,母亲亦随父亲长眠于地下。日后唐门见此书信者,可记于唐氏族谱,但诸事已了,无须追究。
阮琳琅亲笔”
帛书至此而止。血迹凝固,那字迹也一行一行消失,终于又恢复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点光泽。
原来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以班辈首字为姓,作为一种惩罚――唐门族灭说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只是以后种种,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却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容郁心中仍留了无数疑问:仇家是谁,她的母亲如何查出来仇家的底细,又如何报仇,她为什么会成为柠王死士,既然唐门族灭,那么那个所谓的师兄又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她父系家族的宝藏最终花落谁家?她隐约觉得中间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只在仓促间竟是理不出来。
她正要张口问苏心月,忽然门外传来知棋的声音:“娘娘,皇上驾到。”容郁将鲛绡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灯,低声道:“委屈苏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进来,容郁领了苏心月行礼。他含笑扶起容郁,目光从苏心月面上扫过,身子一僵,笑容顿敛。
容郁解释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宫里指点一二。”
忻禹瞠视她片刻,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苏姑娘!”“苏姑娘”三字入耳,容郁的心蓦地一沉,忻禹不等她开口,随即便吩咐知棋:“领苏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应了,向苏心月伸手道:“苏姑娘请随我来。”苏心月奇异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只剩下忻禹和容郁,仿佛空荡了许多。容郁见忻禹面色不善,自去取了桂香小米粥过来,柔声道:“今儿可累着了?”忻禹不答,取了乌木箸,低头方吃几口,忽然将食盒一推,猛地站起来,只听“砰”地一声,食盒中碗碟尽碎。容郁惊骇失色,哪里还敢说话,扑通一声就地跪下,道:“皇上!”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过得一盏茶的功夫,忽又站起来,在室中紧走几步,到窗前,一推,窗外凉风习习,荷香馥郁,连跪在地上的容郁都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却听忻禹道:“起来吧,再给我盛一碗粥。”容郁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站起来一趔趄,自己扶了墙站稳,慢慢走出去取粥。
粥香甚浓。忻禹先前心绪起伏,这会儿倒是胃口开了,不多时就把满满一碗粥吃了个干净。
他不说话,容郁也不敢开口,只反复揣摩方才形状,想道:皇上必然是见过苏心月的,必然是苏心月也让他想起什么才如此发作。又想到忻禹素来阴沉,喜怒等闲不形于色,这般在自己面前发作说来还是第一次,是不是意味着他正逐渐将自己当作最亲密的人?容郁心中甜一阵苦一阵,寒暑交加。
忻禹默坐了一会儿,忽道:“容儿,方才吓到你了吗?”
容郁回道:“皇上心中忧烦,容儿若能分担万一,那也是莫大荣幸。”
忻禹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自顾自出了半天神,说道:“时隔二十年,想不到还能看到故人。”面上忽现癫狂之色,喃喃道:“琳琅、琳琅,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他在忽然之间发现故人犹在,而琳琅竟已长眠于地下二十年之久,生死两茫茫。他在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余年如何挣扎度过,又如何竟与这许多与琳琅酷似的女子纠缠,不得解脱。一时胸中大恸,心伤如死,忽然指间刀光一闪,就要向心口插去――
变故猝起,容郁一见之下魂飞魄散,抢上一步,大声道:“皇上!”
忻禹闻言一惊,刀锋微偏,鲜血即时涌了出来。容郁只觉得腥气一冲,眼前直冒金星,哭道:“皇上!”一时手脚俱软,惊惧已极。忻禹伸手按住她道:“别怕,我没事。”容郁这才稍稍缓过神来。
刀伤不在要害,只是血流如注。
容郁勉力稳住心神,道:“传御医吧。”话出口才发现抖得厉害。忻禹摇头道:“别怕,听朕的话,让下人去问御医要金创药,就说……你不慎伤了手。不要让外人进来。”
容郁随手取了绢帕给忻禹简单包扎,将他扶至床上半躺,取了金创药,又交代知书如此这般,然后就急急赶了回来,看见忻禹神色安详,血已经止住了,心下才安,忽又看到忻禹伤处的绢帕,脸色微微一白:原来她在慌乱之下竟误将琳琅的帛书当作绢帕给忻禹裹了伤,好在鲛绡只认亲族之血,没有现出字来。
忻禹靠在床头,见她神色慌张至此,不由微笑道:“容儿你过来。”
容郁靠近他坐了。忻禹道:“方才……竟像是被蛊惑了,已经没事了,容儿你不必担心。”他说一句,容郁应一句,心中后怕,若是方才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忻禹道:“今儿你留下的那个小月姑娘,朕原是认识的。那时候朕也荒唐,随一帮公子哥们去霜思林听曲子――霜思林,你听过么,二十年前那是京城最红的青楼,小月姑娘原来叫苏心月,是霜思林头牌。据说苏心月出身原也不坏,后来家道中落,因母病,自卖入霜思林,因天资出众,又调教得法,所以颇有些名气。
但是真正名声鹊起却还是得少相秦祢之力。
都说是名士风流,秦祢也有这个毛病,时人皆传,如在相府找不到少相可以直接去霜思林。
那日苏心月刚从酒席归来,微带醉意斜倚在床头,听下人报有客人,心知这等时分还能得妈妈允许入门者定非常人,于是挣扎着起来,奈何酒力未散,娇弱不胜,只随口敷衍。那客人也怜她酒后神倦,并不久留,坐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去了。
过得几日京城便有传少相新文,中有绮丽之句,道是“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于是京城人纷纷猜测语中女子身份,盛传此女貌若天人。
以后秦祢频频现身霜思林,与苏心月诗酒相和,盛赞苏心月之歌,苏心月因此在京城名重一时。
这一段才子佳人,容儿你看如何?”
忻禹极少说这么多话,容郁心知他是心情激荡之故,事后若是想起来,只怕又后悔失言。因此仔细斟酌,方才应道:“都说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苏姑娘能得入秦府,也算是造化了。”
忻禹道:“你说得不错,暮去朝来颜色故,商人重利轻别离。苏心月这样的结局,不知多少风尘女子梦寐以求。”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又道:“秦祢与苏心月两情相悦之时曾被外调为官,苏心月独舟相送,一送竟送出四五十里,直到秦祢再三劝说才依依回京,回京后不肯见客,鸨母逼她,她就以死相应,在京师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呢?”容郁忍不住追问。
忻禹睁眼对她笑一笑,道:“后来秦祢回京,家里给他定了亲事,是谢家大小姐。苏心月虽然心如皎月,却也无可奈何。幸而有人仗义替她赎身,又将她送与谢家大小姐做通房丫头,一起嫁入秦家。”
停了一会,忽然问:“怎么不问是谁这样仗义疏财?”
容郁眼皮一挑,道:“那必是荆苛聂政一流的人物,容儿寻常女子,怎敢妄问?”
忻禹“哈哈”大笑,牵动伤处,又狠狠皱一回眉,说道:“这回你可猜错了,这个荆苛聂政一流的人物却是女子,你必然也听说过――是平留王妃。”言罢又大笑数声,可是容郁听来,那笑声里竟有无穷的悲苦,空落,寂寥。
容郁的目光游离,落到忻禹伤处的鲛绡,心里一跳,她对自己说:我知道那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