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栏杆拍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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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忽又重听走西口

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你总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席间,我问赵兄,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歌词。我知道这几年他在词界名声大振。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到山西歌舞剧院出国演出,无不有他的新词。他说别的没有,倒有一首《走西口》,是旧瓶装新酒,还可自慰。我知道《走西口》是在山西、内蒙古、陕西一带流行极广的一首民歌。过去晋北、陕北一带生活苦寒,一些生活无着的人便西出内蒙古谋生,有的是去做点小买卖,有的是春种秋回,收一季庄稼就走。这一生活题材在民间便产生了各种版本的《走西口》,大都是叙青年男女的离别之情,且多是女角来唱,其词凄切缠绵,感人肺腑。赵君这一说,再加上这满桌莜面、山药蛋、酸菜羊肉汤,乡情浓于水,歌情动于心,我忙停箸抬头请他将新词试说一遍。他以手辗转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亲亲!

挣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就这么几句,我心里一惊,不觉为之动容。确实是旧瓶新酒,变女声为男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其悲中带壮,情中有理,虽无易水之寒,却如长城上北风之号,只有在黄土地上,在那裸露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沟深,无草无树,风吹塬上旷,泥屋炊烟渺的黄土高原上才可能。赵君过去写过许多洋味十足的诗,其外貌风度也多次被人错认为德国友人、墨西哥影片里的角色等,不想今日能吐出如此浑厚的黄土之声。我说你以前所有的诗集、歌词都可以烧掉了,只这一首便可使大名传世。这时一旁的亚瑜君插话:“别急,你听下面还有对妹子的呵护之情呢。”赵君接着吟唱: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大学一毕业即被分配到那里当农民,也算是走西口,不过是坐着火车走。那时当然比现在苦,但还不至于苦到生活无着,并不是为了糊口,是为了“支边”,或者是充边,是文化大革命中对“臭老九”的发配。当时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丝丝的苦,那份缠绵绵的愁。因为那时还没有一个能为我流泪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苍苍,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风起沙扬,枣刺柴门,黄泥短墙,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况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灯长夜,小妹一人,将要走西口的哥哥心里怎么能放心得下,于是就在墙头上插满枣刺,又嘱咐夜晚小心听着狗叫。人走了,心还在啊。“妹的泪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绕在妹身左右”,这是何等痛彻心骨的爱啊。赵君谈得兴起,干脆打开了音响,请我欣赏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宝林演唱的这首《走西口》。霎时,那嘹亮的带有塞外山药蛋味的男高音越过了边墙内外和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峁峁垴垴。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着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闻鸡起舞,我今闻赵君一歌思绪起伏。古往今来有多少专吃爱情饭的作家,从曹雪芹到张恨水到琼瑶,连篇累牍,其实都赶不上塞外这些头缠白毛巾的小伙子掏出心来对着青天一声吼。就像人类在科学上费尽心机,做了许多发明,回头一看远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赶快去研究仿生学。赵君也是写了大半辈子诗的人了,绕了一圈回过头来,笔墨还是落在了这一首上。人以五谷为本,艺术以生活为根。黄土地实在是我们永远虔诚着的神。这使我想起40年代在陕北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里装满了翰墨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抿着干裂的嘴唇,顶着黄风,。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托。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请赵君给我随便讲一件在晋西北采风的事。他说:“一次在黄河边上的河曲县采风,晚上油灯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饭,我们请主人随意唱一首歌。小伙子一只大手卡着粗瓷碗,用筷子轻敲碗沿,张口就唱‘蜜蜂蜂飞在窗棂棂上,想亲亲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涩,不矫情。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紧靠河曲的保德县(歌唱家马玉涛的家乡)采访,几位青年男女也是用这种比兴体张口就为我唱了一首怀念周总理的歌,立时催人泪下。这些伟大的歌手啊,他们才是大师,才是音乐家,就像树要长叶,草要发芽,。到后来,等到我也开始谈恋爱时,虽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锄禾田垄上,牧马黄河边,但是无论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泪是哥哥心上的油”。现在闻歌静思才明白,真正的爱、质朴的爱最属于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山民。他们终日面对黄土背朝天,日晒脊梁汗洗脸,在以食为天的原始劳作中油然而生的爱,。

就像要找真人参还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悬崖绝壁上去寻,像我们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挤汽车、找工作、评工资,还有什么迪斯科、武打片、环境污染、公共关系,早已疲惫不堪,许多事都是“欲说还休(羞)”,哪里还有什么“泪蛋蛋、真魂魂、枣圪针、实心心”,更没有什么晚上能卧在你脚下的狗。

听着歌,我不禁想起两件事。一是著名学者梁实秋,晚年丧妻后爱上了比他小20多岁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韩菁菁。这是个人的私事本来很自然,但却舆论哗然。首先梁的学生起来反对,甚至组织了“护师团”来干预他的爱。老教授每天早晨起来手拿一页昨晚写好的情书,仰望着情人的阳台。这位感情丰富、古文洋文底蕴极厚,又曾因独立翻译完成《莎士比亚》而得大奖,装了一肚子爱情悲喜剧的老先生绝不敢在静静的晨曦中向楼上喊一嗓子:“叫一声妹妹你莫愁”。

还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极普通但又印象极深的事。那天我在布达拉宫内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木梯正上下穿行,这座千年旧宫正在大修,到处是泥灰、木料,我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我初不经意,以为是哪间殿堂里在诵经。但这声音实在太美了,乐声如浅潮轻浪,一下下地冲撞着我的心。我心灵的窗户被一扇一扇地推开了,和风荡漾,花香袭人。我便翻架钻洞,上得一层楼上,原来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这里打地板。西藏楼房的地板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阿嘎”土,以水泡软平铺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样,能洗能擦,又光又亮。从一开始修布达拉宫到以后历朝历代翻修,地面都是这样制作,他们称为土水泥。我钻出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约30个青年分成男女两组,一前一后,每人手中持一根齐眉高的细木杆,杆的上端以红绸系一个小铜铃铛,下端是一块上圆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后排方阵的小伙子都紫红脸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阵的姑娘们则长辫盘头,腰系彩裙,面若桃花。只听男女歌声一递一进,一问一答,铃声璨璨,夯声墩墩,随着步伐的进退,腰转臂举,袍起袖落。青年们也越打越有劲,越唱越红火,特别是当姑娘们铃响夯落,面笑如花,转过脸去向小伙子们甩去一声歌,那群毛头小伙子就像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铃响,轰然夯落,又从宽厚的胸中发出一声山呼之响,嗡嗡然,声震屋瓦绕梁不绝。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轻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进人群,抢过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我看之良久,从心里轻轻地喊出一声:“这样的劳动怎么能不产生爱情!”

李清照与其夫金石家赵明诚算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层次很高的一对了。两人分居两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写了一首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将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喜其情切词美,发誓要回写一首并超过她,便谢客三天,废寝忘食,得50首,杂李词于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说只有这三句最佳:“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像这种爱,早已经是非要爱出个花样不可,有点斗法的味道了。梁实秋与他所爱的大歌星当着面什么不能说,非得先写好一份情书,然后再捧书上门。这真是“人生识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弯”。学问越高,拐的弯就越多。

文者,纹也,装饰,花样之谓也。文人办什么事都爱包装一下,连表达爱也是这样。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找。应该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找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胡适其他观点暂不去论,他的这句话倒很合毛泽东同志讲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从古到今,诗歌都有向民歌,特别是向民间的情歌学习的好传统。明代出了个作家冯梦龙,清代乾隆朝有个王迁绍,专向白话俚语学习,大量收集民间创作。有一首情诗《牛女》这样写到:

闷来时

独自个在星月下过。

猛抬头,

看见了一条天河,

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星宿也犯着孤。

星宿儿不得成双也,

何况他与我。

用这首诗来比李清照的《醉花阴》如何?更。而且在表现手法上,先是平平道来,最后用了逆挽之法,说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说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无形,真情无文。其实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于此。无论铺排、比兴,全在一个真实自然,见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像白居易那样的大家写罢诗后也要去向老太婆读,好求得民间的认同。刘禹锡在向民歌学习方面也很见成效,他的《竹枝词》就很有质朴之美:“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在诗歌创作方面,这种学习从古至今一直不衰。连那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亡国之君李后主也有一首写得很直率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看来不管是皇帝老子还是风流名士,要写好诗就得向百姓学习,努力去掉文人身上的珠光色和脂粉气。

其实,赵君的诗大多是为歌、为舞而写的。这几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风气,哪怕是唱一首很纯朴的民歌,也要灯光陆离,烟雾漫漫,然后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后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蓝格莹莹的舞台,搅得一团混沌才甘心。他这几年的一大功劳是与著名编舞王秀芳等人合作创作了两台乡土味极浓的歌舞《黄河儿女情》和《黄河一方土》。这两台戏大震京华,并多次远征国际舞台。可见人心思土,艺风贵朴。

剧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编舞在他那首极富动感的歌词的启发下编出的,效果极佳。北方的河水清浅,又多无桥,男人一般能趟水过河,姑娘、媳妇胆小怕凉不敢蹚水,于是就专门有人在河边做起背人过河的生意,挣个小钱。前面说过,凡有劳动的地方就有爱,就在河边这种特殊劳动的小皱褶里也藏着爱。赵君的《背河》词是这样写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个欢喜扔了个愁。

妹妹的细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得儿哟,得儿哟,

莫怕那风浪三丈三,

妹妹哟,妹妹哟?

哥的劲头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声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里头,

快把哥哥亲格热热,

紧紧地搂。

得儿哟,得儿哟,

明年再背你下花轿,

妹妹哟,妹妹哟?

亲手给你揭开红盖头!

他的这首歌,又使我想起当年在口外当农民劳动锻炼时的一幕戏。春天里大地刚刚苏醒,春风吹过河套平原,有一丝丝的温馨,一丝丝的甜润。柳条开始发软,枯草刚顶出新芽。劳动休息时,四野空旷无以为乐,经常的节目是摔跤。让我们这些洋学生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还没有脱去老羊皮袄或者厚棉袄的姑娘,手大腰壮,竟敢向小伙子叫阵,一会儿就龙腾虎跃,翻滚在松软的犁沟里,羞得我们看都不敢看。

在赵君家吃了一顿饭,听了几首歌,倒惹我想了这许多。临走时赵君送我两盒《走西口》的磁带,这回赴宴真是货真价实。

1996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