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理了理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拂过面颊,麻酥酥、热乎乎的,心儿怦怦乱跳。这时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正是贺陀罗。
贺陀罗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密林,待人走尽,方才潜出。他猜想九如要追自己,必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对手扑空。他转回来,正巧遇上梁萧兄妹。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说:“小姑娘,他是你哥哥?你叫得挺亲热啊,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
阿雪躲在梁萧身后,胆量大增,大声说:“你头发都白了,做我爷爷都嫌大!”贺陀罗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冷笑说:“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你不要我做哥哥啊,我偏偏要做!”阿雪扁嘴道:“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不就只剩我一个了吗?”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答不上来。贺陀罗盯着梁萧,眼里凶光迸闪。梁萧笑了笑,一抬头,扬声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掉头,不见半个人影,心知上当。再一回头,梁萧抱着阿雪,正飞也似地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口中“咝咝”笑道:“好小子,跟我使诈?”两个起落,离梁萧不过十丈,又笑着说:“好妹妹,你想你哥哥怎么死啊?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如果不跑,我叫他死得囫囵一些。”
阿雪吓得牙关嘚嘚直响。梁萧一转身,钻入一处密林,忽又大叫:“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又骗人?哈,洒家先割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话未说完,锐风破空而来。他身形后晃,双掌拍出,数枚细小物事落在地上。定眼一看,竟是数枚松针。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我明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又绕到这儿来了?”他飞也似地退出林子,厉声笑道:“老穷酸,有胆的滚出来,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叫过了阵,林中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叫一声:“老穷酸!”还是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刚才的“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的劲急。
贺陀罗连呼上当,飞身钻入密林。追出三里多远,抬眼一望,梁萧背着阿雪,正在攀爬那座高峰,不由扬声大笑:“好小子,你真比泥鳅还滑!”
梁萧听见笑声,暗暗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心想这人轻功厉害,走平路难以摆脱。山上有座石洞,也许可以藏身,贺陀罗若向前追,势必错过。计谋原本出奇,不料没到石洞,贺陀罗就醒悟赶来。这时已经上山,梁萧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越往上攀,山势越发陡峭,许多地方只有少许凸石浅坑可以落脚。耳听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贺陀罗攀援如飞,逼近山腰石洞。阿雪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了!”梁萧心念电转,举剑将下方的老藤斩断。阿雪正觉奇怪,忽听贺陀罗大声怒喝,掉头下看,一阵目眩。二人已经升到数百丈高处,下方的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越显渺小。只见他左手攀着岩石,两足下撑,蛇行似地爬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低头一看,也觉惊奇。
藤蔓斩断,贺陀罗只有凭借手足攀登,刚爬数丈,便觉左臂酸痛乏力。他不久前挨了九如一棒,这一棒击石成粉,虽说卸去不少劲道,可是依然伤了筋骨。没奈何,只好收起一臂,以两腿一臂向上攀升。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沿途的藤蔓、松柏斩断,不予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望,下方的景物越来越小,一时心惊胆寒,不敢再看。偷眼向上一瞥,心中更觉骇然,上面绝壁倚天,除了几棵老松,没有半点可借足的地方。
阿雪暗暗叫苦:“一失足,我俩岂不尸骨无存?”惊惶一阵,旋即又想,“即便摔死,也与梁萧死在一起。”一念及此,惊恐中又生出无比甜蜜,将头枕在梁萧肩上,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阿雪仿佛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是那么缥缈虚幻。
梁萧一心脱险,激发出浑身潜力,爬到双手流血,殷透藤蔓岩石。贺陀罗无可攀附,又少了一臂,攀爬吃力。爬了一阵,抬眼望去,上面数百丈光岩石秃秃地好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的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中。贺陀罗惊怒交迸:“这小子是猢狲变的吗?”忽觉左臂越来越痛,心知再不静养,势必留下病根,于是盘算:“我守在山腰,等伤好了,再去捉他们。”
又过两个时辰,梁萧爬到峰顶,四肢瘫软,气也喘不过来。阿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山顶横直数丈,正中长了一棵老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清见底。
梁萧探头看去,贺陀罗一手二足,正贴着崖壁向下滑落。他不进反退,梁萧不胜吃惊,转念细想,悟到其中原由,说道:“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转到背面一看,大失所望。其他三面更加陡峭,相形之下,二人上来的地方真如康庄大道。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傍他坐下。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不觉入睡。不一会儿,梁萧警觉醒转,但觉凛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缩了缩脖子。低头望去,阿雪尚未醒转,浑身蜷作一团。
梁萧脱了衣衫盖在她的身上,背身挡住风势。回头望去,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隐含愁意,不觉心头一酸:“她跟随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没有什么安稳时候……”
正在自怨自艾,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梁萧定眼看去,少女双眼紧闭,原是梦中呓语。梁萧心中怜惜,将她秀发拢起。阿雪的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中喃喃念叨:“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声音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令,那时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而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了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是梦到了伤心事,念完词句,泪水不绝流出。梁萧望着她,心头闪过一丝歉疚。阿雪的情意他不是不知,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有意无意总想回避。可是,任他躲来躲去,笨女孩的痴念却如一缕春萝,将他缠着缚着,纵使枯萎,也不愿与他分离。
阿雪哭醒了,一张眼,正遇上梁萧的目光。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被他一瞧,面红心跳。又见梁萧眼角似有泪影,忙问:“你……你怎么哭了?”
梁萧叹道:“傻丫头,我怎么会哭?你自己才哭了!”阿雪想起梦中所见,窘迫起来,掉转话头:“哥哥,接下来怎么办?”梁萧皱眉说:“我几乎忘了。”他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可是搓到天亮,绳索也不过数丈,要想垂到山下,根本没有可能。
忽听一阵唧唧喳喳的鸟叫,梁萧变了脸色。抬眼一望,无数麻雀飞上山顶,仿佛一阵疾风,绕着松树盘旋。
咝咝的笑声钻破罡风,曲曲折折传到山顶:“好妹妹,你们还是下山吧,要不我一声令下,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
梁萧运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贺陀罗心中恼怒,吹起鸟笛,雀阵忽喇喇地向两人扑来。
梁萧一边说话,一边示意阿雪靠近。他挥拳打中树干,拳劲所至,松针簌簌下落。梁萧运足内力,一前一后,呼呼拍出两掌,前掌刚劲,后掌阴柔,势如无形强弓,裹住松针漫天射出。
雀阵受了鸟笛驱使,失去神志,一味向前,不知躲闪,纷纷中针下坠,尸体布满山顶。
贺陀罗吹了一阵鸟笛,不闻动静,心中惊怪,猛可想起一事,厉声叫道:“小子,你会碧微箭?”梁萧笑道:“你还不笨!”贺陀罗懊恼万分,“碧微箭”是雀阵克星,没想到竟被梁萧练成。他一念及此,杀机更盛。
梁萧逼退群雀,俯视四面悬崖,寻思自己孤身一人,或能行险下去,如果带着阿雪,决难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令他深感烦忧。阿雪漫无心机,只要梁萧在旁,便觉心中喜乐,至于如何下山,根本不去多想。她见死雀甚多,拾了松树枯枝,击石取火,点燃一堆篝火,将麻雀剥去皮毛,以坑中积水洗净,一根树枝串上十只,烤得异香扑鼻。
有顷烤熟,她递予梁萧一串。梁萧尝了,但觉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气味,不由赞道:“好手艺!”阿雪喜得眉飞色舞,笑道:“那好,以后我常做麻雀给你吃。”梁萧叹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势所迫。”想到眼前困局,不由眉头紧锁。烦恼间,他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风筝脱险的事儿,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可惜此时此地,那法儿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