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就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做什么?”兰娅反问:“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梁萧苦笑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低头半晌,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
梁萧见她目光闪烁,言语古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时许,举步上前,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梁萧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她的掌心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微微一笑,说道:“而今开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不敢怠慢,摒除杂念,寻思:“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份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份量?”恍然间,他明白了此题的厉害,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梁萧为人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轻易认输,于是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份量。
沙漏一泻如注,瞬间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足量砝码。这场斗智,自己怕是输了。他想了又想,叹了口气,回望兰娅,待要认输,忽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正要开口,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浑身一震,定眼望着兰娅。兰娅见他目射奇光,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突然之间,梁萧走上前来,兰娅身子一轻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叫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四肢绵软,有气无力,手中沙漏坠地跌成无数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将她放入托盘,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格的一声,前方石门嘎吱敞开。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惊奇不胜,问道:“梁萧,你怎么猜出来的?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砝码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就是生命。”兰娅道:“那已经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一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冢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只有生命,才配与生命匹敌,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涩声说道:“也许尊师想说的是,如果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这世上将仇怨消弭,永无战争。”
兰娅盯着他微微出神,忽地叹道:“梁萧,你赢了!”她直起身子,手指石门,“那里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集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门中摆放一排排书架,迎面飘来羊皮卷的气息。
兰娅望着门中,敬畏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苦笑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而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抱憾终生。”兰娅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幽幽一叹,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一时不由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看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一夜,直到启明星起,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回来。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一晃过去三年。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入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耿耿依旧,落魄西行,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相别,望君珍重,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怔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梁萧折道向南,行走月余望见大海,迎面的海岛上一座灯塔高入云端,累经战火,破败不堪。他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
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渡过红海,几日后深入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于沙海之间,四面凄风惨惨,狂沙袭人。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的女子,他痴痴凝望石像,将其置于塔前,任由风吹流沙将之慢慢湮没。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经过罗得斯岛,不知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这里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的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直到战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恍若战死的巨人,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正如火球西沉,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群;一个吟游者怀抱唯吟我,边走边唱,歌声悠扬。梁萧聆听良久,直待歌声消失,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叹一声,一振青衫走向更远的西方。
韶华掷梭,日月飞箭,弹指间又过七年。
烈日当空,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革囊,咕嘟嘟大口喝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叫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一抹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囊丢上驼背,怎料一没搁稳,啪嗒掉在地上,囊中的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入沙里。
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小鬼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上他白嫩的脖子。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两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狠,眼中的怒火却已淡了,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刀插入鞘,冷冷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瞟他一眼,笑道:“那么一来,索菲亚可要守活寡啦!”边说边瞟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
褐发汉子嘎嘎怪笑,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卢贝阿,你瞧。”卢贝阿闷头生气,怒冲冲道:“瞧个鬼。”偷眼一瞧,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 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低声道:“是沙盗!”
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道:“只来一个,怕他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盯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身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低头弯腰,脚踩一件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飘行,不多时到了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看,来人修眉凤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髥如墨,下面隐约藏了一道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