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冯子振(1257—1314),字海粟,号怪怪道人,攸州(今湖南省攸县)人,做过承事郎、集贤待制。于书无所不记,为文常据案疾书,随纸数多寡,顷刻辄尽。他的朋友说他:“以博学英词名于时,当其酒酣气豪,横厉奋发,一挥万余言,少亦不下数千。”所写散曲多豪放潇洒。贯云石序《阳春白雪》时,赞其词“豪辣浩烂,不断古今。”现存小令44首。多描写个人闲适情怀和农民生活。
“原文”
朱门空宅无人住,村院快活煞耕父。霎时间富贵虚花,落叶西风残雨。[么]总不如水北相逢,一棹木兰舟去。待霜前雪后梅开,傍几曲寒潭浅处。
“译文”
朱红大门的深宅大院,空无一人,也许这是被灭族的人家;柴门小村院里的农夫,却快乐地活着,即便他贫贱。富贵啊,如镜中之花,瞬间消逝,如残雨中的落叶,随西风飘零。总不如咱们在溪水北岸相逢,一同荡着木兰小舟在河中漫游。等到霜前雪后,岸边的梅花绽放,将船儿靠近河湾的寒潭浅处,静静地观赏。
“赏析”
冯子振的《鹦鹉曲》多达38首,其中有30首是和所传白贲《鹦鹉曲》的(邓子晋《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序》称海粟所和为白仁甫《黑漆弩》,冯子振在《序》中称所和为白无咎《鹦鹉曲》)。《鹦鹉曲》原称《黑漆弩》,因传白贲(无咎)所作《黑漆弩》流传极广,开篇有“侬家鹦鹉洲边住”句,人们便改称《鹦鹉曲》。
此曲的题旨如同题目“荣华短梦”,在于警示世人宦海风波险恶、富贵无常,同时表示作者对淡泊宁静的人生境界的向往和钦慕。小令开篇便将“朱门空宅无人住”与“村院快活煞耕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作鲜明对照。接着以“霎时间富贵虚花,落叶西风残雨”的悲凉意象,来补充“朱门空宅无人住”的衰败景况。作者没有说明“朱门”为何“空宅”?但与第三、四句联系起来读,其中已存在某种暗示:由于统治集团内部争斗的残酷,红极一时的高官大僚转眼间身败名裂,连及家族被夷灭的事例,史不绝书,在元代也大有人在。所以,如其说开篇四句是警世,不如说是作者自警。
正因为作者意识到富贵荣华自身蕴藏着巨大危机,因之,他在[么]中着力展示雅人高士悠然自得、淡泊宁静的生活境界:与老朋友荡着小船在溪中漫游,待到梅花绽放时,在幽静之处观赏。这无争的世界,平和纯美的意趣,正是作者的一种向往和追求。
[正宫·鹦鹉曲]农夫渴雨
“原文”
年年牛背扶犁住,近日最懊恼杀农父。稻苗肥恰待抽花,渴煞青天雷雨。[么]恨残霞不近人情,截断玉虹南去。望人间三尺甘霖,看一片闲云起处。
“译文”
老农夫年年扶犁牛耕,近来,他烦恼极了。眼看茁壮的稻苗即将扬花抽穗,多么需要老天下场透雨。可恨晚霞不近人情,偏将行雨的玉虹截断,那一半儿已飞到天南。老农夫企盼大地出现甘霖,注视着远方飘来的每一片云。
“注释”
[懊恼杀]苦恼烦躁到极点。杀,同“煞”,很、甚之意。[虹]阳光照射天空中的小水珠,经折射和反射所形成的弧状彩色天象,称彩虹,又称白虹。虹的出现是雨晴交错的象征。这里称玉虹,疑指虹在云层厚处显现,彩色不甚鲜明而呈玉色的缘故。[甘霖]及时雨。霖,古人以连雨三天以上为霖。[看一片闲云起处]唐代诗人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冯子振此句受到王维佳句的启发。闲云,不能行雨的云。
“赏析”
《农夫渴雨》刻画了一位急切盼望天降雨以缓解旱情的农夫形象,同时体现出作者关心农事的悯农意识。这在元散曲小令中,可谓别开生面。小令侧重写农夫“渴雨”的心绪和神情:先用“懊恼杀”来形容他的焦急,尚嫌抽象,但与“稻苗肥恰待抽花,渴煞青天雷雨”结合起来读,便让人感到他的“懊恼”有实实在在的根据;接着写他对天边出现晚霞和雨象转移的忧虑与不安;晚霞的出现,表明明日又是大晴天,用一个“恨”字来强化他对天公不作美的愠怒,颇为恰切;最后一句“看一片闲云起处”,勾勒出他注视天边飘动的云,跷首企盼甘霖的神态。“闲”字用得极好,飘动的云未必带雨,但农夫的目光依然不放过,“渴雨”之情更显急切。虽然,这位农夫未免有些雅化,有文人雅士的影子,但毕竟像个“渴雨”的农夫。
[正宫·鹦鹉曲]夷门怀古
“原文”
人生只合梁园住,快活煞几个白头父。指他家五辈风流,睡足胭脂坡雨。[么]说宣和锦片繁华,辇路看元宵去。马行街直转州桥,相国寺灯楼几处。
“译文”
人生在世真应该居住在汴梁,你看那几位白发老先生说古论今,何等快活!这一位祖上五辈潇洒倜傥,在这温柔乡里,胭脂坡下,有过多少风流韵事。说起宣和年间的东京城,那真是繁华似锦,元宵佳节,人们涌上天街,在皇帝专行的辇路上观赏花灯。从马行街直转到天汉桥,遥看大相国寺楼台,处处灯火,最是迷人!
“注释”
[夷门]本是战国时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这里指代亡宋故都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梁园]西汉梁孝王在大梁城(今开封)附近营造的巨大园林,又称梁苑、兔园。这里指代北宋首都汴梁。[胭脂坡雨]疑指男女情事,与“巫山云雨”之义相类。[宣和]宋徽宗赵佶所用年号之一,计七年(1119—1125),是北宋由繁荣急剧走向败灭的转折时期。[锦片]绣花的绸缎,这里用以形容汴梁的美丽繁华。[辇路]皇帝的辇车(人工所推挽)专用的道路。元宵节时允许百姓行走。[州桥]汴京著名的天汉桥,横跨汴河,在宫城的南边。[相国寺]汴京著名的佛教寺庙,游览胜地。
“赏析”
这是一首怀想当年北宋首都汴京繁华盛况的怀古之作。作者身为汉族士大夫,虽已成为元朝臣子,但追想当年北宋都城胜迹,仍不免有几分沧桑感。此曲妙处在于借汴梁的“几个白头父”的口吻俯仰今古,其怀想的侧重点则是宣和年间元宵佳节的迷人夜景,从而给人以繁华易逝、好景难驻的感觉。南宋初年诗人范成大出使金朝时经汴梁有《州桥》诗云:“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冯子振写下“马行街直转州桥”时,或许脑子里浮现过范成大的诗句,当有几许感慨流露笔端。联系第三、四句“指他家五辈风流,睡足胭脂坡雨”,则作者似有微讽在焉:那些耽于安乐的赵宋王室贵族大人,的确不配有更好结局。这样理解不至于强加给冯子振吧。
[正宫·鹦鹉曲]钱塘初夏
“原文”
钱塘江上亲曾住,司马槱不是村父。缕金衣唱彻流年,几阵纱窗梅雨。[么]梦回时不见犀梳,燕子又衔春去。便人间月缺花残,是小小香魂断处。
“译文”
初夏的钱塘,美丽的钱塘,令人充满遐想。当年在此地为官的司马槱,曾在钱塘江乘船漫游,曾在杭州做过凄艳的梦,他的确不是村夫般普通。梦中与他幽会的美人苏小小,唱过令人销魂的金缕曲,流传数百载,至今依然动听。纱窗外一阵阵黄梅雨,可是苏小小歌声的回响?我似乎也做着司马槱的美梦,醒来时不见了美人发髻边的犀梳;只见筑巢的燕子来来往往,匆匆将春天衔去。好梦易醒,月缺花残,美妙的事物总难以永恒。苏小小的灵魂啊,终究未能与才子司马槱成全好事,她的香魂仍孤独地缠绕着那座荒坟!
“注释”
[司马槱(yǒu)]宋人传奇小说中的风流才子,据宋人李献民《云斋广录》记述:秀才司马槱梦见一位美人对他说:“您将来做官的地方就是我住处,请不要忘记我。”接着唱了一阙《蝶恋花》。司马槱醒后,只记得前半段——“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司马槱续作后半段——“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珠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后来,他果然到杭州做幕僚,又梦见从前梦中的美人,那美人说:“这正是我们结合的时机。”即将就寝,美人吟诗曰:“长天书锦雁来尽,深院落花莺更多。发策决科君自尔,求田问舍我如何?”司马槱答道:“我正年少登进士第,您为何突然劝我退隐呢?”美人曰:“那是命中注定的!”自打这之后,那美人每夜必入司马槱梦中。司马槱将这些事说给同僚听,众人说:“官舍后面有苏小墓,可能那美人就是苏小的灵魂。”后来司马槱与朋友们乘画舫游览钱塘江。黄昏时刻,船夫发现有一绿衣少年携二美人走进画舫,转眼间火光四起,画舫沉没。船夫急忙回到杭州官舍报告,只见司马槱在官舍已暴卒(曾慥《类说》编录)。这则人鬼相恋的故事,在宋元时期广泛流播。白朴有杂剧《苏小小月夜钱塘梦》,惜已佚。苏小小,传说是南齐时期的钱塘美妓。
“赏析”
《钱塘初夏》将作者对钱塘初夏风物的感受与流传久远的苏小小鬼魂的艳情故事联系起来,抒发年华易逝、美事难成的人生慨叹。曲子的意象和语言虽大都出自宋人小说所传美人和司马槱合作之《蝶恋花》词,但经作者巧妙点染和组合,竟天衣无缝,自成格局。让人深切感受到夹着梅雨的歌声在杭州城漂浮的寂寞,春燕衔泥筑巢、花事凋零的惆怅,以及雨中苏小小那座荒坟所笼罩的哀伤。司马槱与苏小小鬼魂相恋的故事本已凄艳动人,冯子振用曲子来咏叹它,这不仅是对文人风流韵事的热衷,实际上也与故事本身一样,包含着对悲剧性女子的几分同情。人鬼永隔,美梦岂能成真;即便苏小小的灵魂仍在执著追求爱情,但生前未能得到的,死后更属虚幻。当代人读这支曲子,想必是可以从中引发并领略到这个简单道理的。
“作者简介”
贯云石(1286—1324)元初勋臣回纥(今维吾尔族)人阿里海涯之孙,本名小云石海涯,因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号酸斋,又号芦花道人。“神采迥异,年十二三,膂力绝人,善骑射,工马槊。”是文武兼备的将帅之才。袭父官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淡于宦情,不久将爵位让给弟弟,北上师从学问家姚燧。元仁宗即位,官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不久,又称病辞归江南。悠游于杭州一带,直至逝世。诗思敏捷,才情横溢。善诗兼善草隶书,散曲尤为清新俊逸,为时人赞赏。今存散曲小令79首,套数8篇。时有徐再思,号甜斋,善散曲,人并称二人散曲为“酸甜乐府”。惜贯氏年寿不永,仅得年三十有九。生平事迹见《元史》本传(附阿里海涯传)及欧阳玄《贯公神道碑》。
[正宫·小梁州]朱颜绿鬓少年郎
“原文”
朱颜绿鬓少年郎,都变做白发苍苍。尽教他花柳自芬芳,无心赏。不趁燕莺忙。[么]东家醉了东家唱,西家再醉何妨!醉的强?醒的强?百年浑是醉,三万六千场。
“译文”
脸膛红润头发乌黑的小伙子,转眼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尽管世界很精彩,花柳芬芳,美女如云,他却没有心思去追逐、去欣赏了。他再不能像燕子般忙着筑巢,也不能像黄莺般纵情歌唱。何不趁着青春年少,尽情地乐,纵情地爱?在东家喝醉了在东家唱,到西家再醉一场,又何妨?到底是醉了的人强,还是清醒的人强?醉了好,醉了好。人生百年就像在醉乡,醉了三万六千场。
“注释”
[花柳]语义双关,既指自然界的花与柳,又暗指漂亮的歌妓。[趁]追赶,这里有凑热闹之意。[燕莺]语义双关,既指燕子和黄莺,又暗指美丽的女子。[百年]指人的一生。[浑]简直、全然。
“赏析”
贯云石出身贵胄世家,少年得志,贵为万户府达鲁花赤、翰林侍读学士,竟决然放弃这一切,而归隐山林,对富贵功名如此淡漠,实在是一大奇人。贯氏为何要选择淡泊自由的生活道路?在他的散曲作品中略略可寻其心迹。此曲唱出了作者追求恣肆放逸生活方式的心声,同时也表明他无意功名,以适意快活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字面上读来,作者似乎极为颓放,醉生梦死,但实际上这是对正统的封建贵族人生价值观的反拨,是对现存政治秩序、道德秩序失望的情绪化表现。“醉的强?醒的强?”正是作者对社会现状所发出的疑问。人太清醒了,必然为世俗所不容,反而不如沉湎于醉乡为好,因为醉中可以暂且忘却是非和痛苦,醉中神经麻木了,痛苦者也获得片刻的解脱。当然,遁于醉乡,消极避世,不是人生的上策,不足为训,但对于处于十三四世纪的贯云石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双调·清江引]弃微名
“原文”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译文”
抛弃这微不足道的功名,我走向归隐之路啊,心胸何等畅快!我昂天大笑,笑声直冲白云外。邀请三五个知音,痛饮一场,有何妨碍?醉意朦胧,我舞动袖袍,翩翩然嫌天地太窄。
“注释”
[去来]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去来”意相同,即归隐山林田园。来,语助词,无义。
“赏析”
此曲是作者辞官归隐之后心态的真实写照,生动地体现贯云石豪迈豁达的个性,字里行间洋溢着离开官场身心得以解脱的喜悦。整个曲子以跳跃的节奏,表达出诗人内心的兴奋和行为的洒脱。“一笑白云外”,让我们读出了诗人翘首天外朗声大笑的英姿;“醉袍袖舞嫌天地窄”,让我们看到了这位西域才子舞动袍袖乐不可支的身影。这最末一句,显出了贯云石作为维族散曲家的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