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开国头几年,在中国有一批文人,他们拒绝承认清廷,以“遗民”自居。浙江的吕留良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我知道吕留良,是在金庸写的《鹿鼎记》里。《鹿鼎记》一开头,吕留良就站在北风如刀、满地冰霜的路旁,目送几辆囚车远去,哀叹“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据说《鹿鼎记》是金庸创作的最高峰,也是他的封笔之作,金庸把吕留良作为《鹿鼎记》的开卷人物,也应是有深意的。
《鹿鼎记》一书,让现代许多中国人都记住了吕留良,同时知道在明清之交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高蹈自恃,隐居乡野,避开朝廷。除了吕留良,另外再如浙江的黄宗羲、黄宗炎、黄宗会三兄弟,也都是当时著名的遗民。
所谓遗民,他们的开山鼻祖大约要算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这兄弟俩听说周朝建立,宁愿饿死首阳山,也不愿做周朝的顺民。这种精神后来受到历代推崇,帝王们对他俩褒扬不断,就连孔子也承认,他的思想源泉来自伯夷叔齐。
然而让遗民精神发扬光大的,非陶渊明莫属。在东晋亡后,中国历史进入南北朝。南朝建立后,陶渊明愤而改名“陶潜”,这是个相当有含义的名字。何谓潜?自然是潜伏不出来了。其后,陶渊明躬耕乡野,隐居赋诗,喝酒莳菊。他用《桃花源记》一文,曲折地表达了他的观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证明他宁愿糊涂活着,也拒绝知道新朝年号。他是后世历代遗民们的精神领袖。
明清之际,北仑也出现了一群高士,他们很好地继承了陶渊明的那一套,他们奉承山水,不奉承皇帝;他们亲近自然,不亲近衙门;他们与高僧谈禅,不与官员对话。
他们的事迹,或记载于宁波方志,或记载于《浙江人物简志》,每一个都有据可查,有案可循。他们分别是周西,李澹园,谢泰宗、谢泰定、谢泰交三兄弟,邵似续、邵似雍两兄弟,共七人,可称为明末北仑的“七大山人”。他们与当时居住于镇海县城的张鸣喈、薛书岩往来比较密切。若加上后两位,那么便是“九大山人”了。
这些人的生平简历,恕在下不一一展开,因为假如你有心查证,只要在百度里打入名字,便会有他们的介绍,我再写出来,只是浪费笔墨而已。
那时候他们没有文学杂志,也没有文学论坛,所以他们写完一首诗,捧读几遍,觉得不能敝帚自珍,于是不顾山高路远,赶去把诗文拿与同道共赏。条件好的,骑匹瘦驴,条件不好的,穿双木屐就上路了。现代中国人几乎每一天都要与政治交涉,新闻里有政治,报纸上有政治,假如离开政治,那就不能叫生活。他们不过问政治,因此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用来游山玩水、写诗访友。
一日午后,薛书岩小寐醒来,想起住在小港乡下的李澹园,于是摆渡来到李家,李澹园看见他来,自然欣喜非常,留他住宿,晚间抵足而眠谈诗论道。等薛书岩走后,李澹园沉吟思索,写下《喜五玉过山庄》,五玉是薛书岩的字。诗是这么写的:“留辖同投井,开灯且对床。酒尊浮月满,情话接宵长。惊鸟宿难定,暗花吹有香。拟同三日住,莫漫去仓皇。”
他来回吟诵,认为此诗意境甚佳,尤其“惊鸟宿难定,暗花吹有香”两句,深得渊明之妙。就背上包裹,携了雨伞去镇海薛家。到薛家后,奉上诗文,薛书岩看了自然说好。读者虽然不多,仅书岩一人,李澹园还是觉得满足。能够把琴声弹给一个知音听,胜过把琴声弹给一群牛听。
每过一段日子,这些山人们便会游山玩水,找山寺里的和尚谈禅。而在北仑的山水里面,数灵峰与瑞岩最受他们宠爱。因此在明清之交,灵峰与瑞岩受到的“文字表扬”最多,尤其谢泰定,写了灵峰十二景组诗,每一景都赋诗一首。
为什么灵峰、瑞岩如此受宠?一是他们大都住于两山附近,不管去灵峰或去瑞岩,在时间上刚好能当日来回,而不必野营;在体力上刚好能出一身汗,而无需筋疲力尽。二是他们不过问政治,把对政治的兴趣完全转移到了禅学上,而灵峰有灵峰寺,瑞岩有瑞岩寺,皆为浙东名刹,香火绵延千年,适合他们避世问禅,放逐心灵。
在北仑历史上,难得有以群体出现的文化现象,这些明末高士,可能就是唯一的例外。他们用澎湃的才情,给北仑留下了精彩的诗歌,他们用高洁的骨气,为北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