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有一家药店,历史比同仁堂更悠久,它即是“鹤年堂”,创办人为明朝的丁鹤年。还有一套书叫《中国的脊梁》,编者从各朝各代分别抽取一百个国民,明朝开篇头一个名字就叫丁鹤年。
假如要给这位丁先生制作一张名片的话,其上应该有这么几个头衔:回回族第一诗人,明朝第一养生家,明朝第一孝子。
之所以奉他为回回族第一诗人,缘于《明史稿》的定论:回回诗人首推丁鹤年。第一养生家是因为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养生药店”鹤年堂(1999年中国国内贸易部颁布)。至于明朝第一孝子,则是由于《四库全书》收录了以他为主角的《丁孝子传》和《丁孝子诗》。
除了上述几条,其实还应该再加上一条:明朝第一流浪者。从元至正十三年到明洪武十二年,丁鹤年流寓浙东,整整漂走了27年。其中隐居在北仑小港“海巢”的岁月,起码有10年之多。
关于海巢具体的位置在哪里,据舟山市有关专家认定,是在舟山沈家门的一座山上,那里有一间石房子,墙上刻有海巢两字,然而以兹为证的史料似乎缺乏。
我以为,海巢应在北仑小港。小港曾出过一个红极一时、名扬四海的望族,就是“小港李家”。在清朝光绪年间,李家先人里有个叫李嘉的,于小港的小浃江口建了一所庭院,作为晚年怡养之处,他去世后这庭院改称梅公祠,他的儿子李云书撰写了一篇《梅公祠纪略》,开头便云:“小港李氏世居大小浃江之间,笠山之南,即元高士丁鹤年避地处名海巢者也。”
意思说,李家庭院的所在,就是原来丁鹤年避居的“海巢”。李云书先生往下又写道:“门有额曰古海巢居。曰古海巢居者,袭其海巢居之旧名,故以古别之也。”李家把其中的一幢房子命名为“古海巢居”,以示古今有别。
由此可见,小港小浃江口的梅公祠,就是原来丁鹤年所居住的海巢。假如这段史料还不足以为凭,那么以下还有一段更权威的史料。
清朝的全祖望曾为丁鹤年的海巢居特意写过一篇《海巢记》:“丁(丁鹤年)卜居定海,其所居在浃口,所称海巢是也。”
定海,北仑旧属定海。浃口,即浃江口,浃江流经小港全境,而后向东入海,浃江的入海口即浃口。全祖望乃清代著名学者、史家,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无十分把握,断不会下此定语。至此,海巢的位属应无异议。当然了,也不排除北仑、舟山两地都有海巢,因为早期的丁鹤年本就是四海为家的。
单看丁鹤年这名字,我以为他是汉人,事实上,他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蒙古人,而是色目人中的回回人。他的曾祖名叫阿老丁,祖父名叫苫思丁,父亲名叫职马禄丁,末尾都有个丁字,为纪念先人,因此给自己选了个丁姓。
元朝把全国人口分为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四等南人。应该说在少年时,丁鹤年的社会地位还是颇高的。可惜那时已是元朝末年,属于蒙古的黄金时代已然过去,天下大乱,义军四起,元朝的统治已接近尾声,丁鹤年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也摇摇欲坠。元历至正十三年,徐寿辉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克武昌,年仅十八岁的丁鹤年将生母冯氏安顿于城郊,护侍嫡母顺长江东逃至镇江避难。后嫡母病逝于镇江,他徒步往浙东投奔任定海县令的兄长吉雅谟丁,当时的定海包括如今的北仑与镇海两区。
吉雅谟丁也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马元德,他官声甚佳,史书说他:“知进士马君元德之贤,擢尹兹邑,驭若众宽,若赋理,若事不抑以苛细,不畏彼强御,驯而不扰之,三年而政成。”
丁鹤年到定海后,便在小港浃江口定居,为自己的住所起名“海巢”。历史额外垂青,给了丁鹤年与北仑一段邂逅相守的缘分——形势把元朝逼到了绝地,形势也把丁鹤年逼到了天涯海角。鹤年选择此地避世独居,也是有深意的。
小港浃口,已是陆地的尽头,打开门便可看到大海,夜里尽是潮声扑耳。所以这“海巢”既是“海巢”,又是海潮。清代诗人胡儋听过小浃江的潮声后,写下《小浃雄潮》诗:“潮音时入耳,带水亦盈盈。夜月声初寂,晨光势早迎。巫山穿滟滪,海沧接蓬瀛。不羡匡庐顶,莲花漏几更。”
尽管当时中原局势动荡,但有县令兄长的庇护,丁鹤年在沿海的生活还算安逸,其间他写了不少诗,诗文里也是浪潮洋溢,如《海巢》诗:“海上巢居海若降,三山眼底小如矼。已攀若木为华表,更立榑桑作翠幢。蛟室夜光晴烛户,蜃楼秋影冷涵窗。鹪鹩梦断无因到,唯有同栖鹤一双。”
其后,兄长马元德因政绩突出,被提拔为奉化州牧。那时丁鹤年也一并随行,在奉化,他也写了许多诗歌,如《寓奉化寺寄菩提寺主》:“菩提岭外空王寺,丹磴行穿虎豹群。万壑涛声岩下瀑,千峰雨气屋头云。海龙送水金瓶贮,天女怀香宝鼎焚。惭愧无缘尘土客,朝朝钟鼓下方闻。”
随即马元德又被升为昌国太守。昌国是舟山旧称,昌国太守,相当于舟山“一把手”。可惜在昌国任上,马元德出了事情,被贬到江西。之前,马元德数次想推荐丁鹤年为官,鹤年置之不顾。听说马元德被贬,“仆隶皆惮行”,“鹤年乃独冲寒雪,冒险途千里从之”。谁知到任不久,马元德即淹死于九江。
保护伞从此倒下,而时光也进入了明朝,曾经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汉人重新取得主体地位,对异族的清算开始。丁鹤年无法回避他作为色目人的身份,在江西他彷徨四顾,找不到落脚地,想起那远在天涯海角的小浃江,想起浃口岁月的与世无争,毅然再度回归北仑。
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仑时,三十出头的他两鬓却已有白发,而北仑正值生机盎然的春天,于是他挥毫写下《又避地》:“避地长年大海东,萧条生计野人同。深春耒耜孤村雨,落日帆樯远浦风。那得文章偕隐豹,聊将音问托归鸿。平生自恨无仙骨,五色蓬莱咫尺中。”
这次隐居海巢,看起来与几年前的不同,至少物质上缺乏了保障,并且经过“九江遗恨”,心境也大显苍老,由此他常常忆起兄长马元德,“海国期年政化成,肩舆随处看春耕。正欣鸡犬无惊扰,讵意鲸鲵有斗争。遥岛月明虚燕寝,故山云冷失佳城。梦回佳句难重得,肠断池塘草又生。”
因为生活困窘,鹤年不得不从事各种营生,“或旅食海乡,为童子师,或寄居僧舍,卖药以自给。虽久处艰瘁,泊如也。”(戴良《九灵山房集·高士传》)
即使远避海疆,他也难得自在。那时朱元璋已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而宁波尚处于方国珍治下,未被统一,明州境内盗贼蜂起,“鹤年逃匿海岛,绝其迹。已而海上多盗,鹤年转徙无常,大抵皆明之境内”。虽然转徙无常,但没有离开明州地界。困苦是显而易见的,“当隆冬,弊衣不掩胫”,寒冬腊月,单薄的衣衫连小腿都盖不住。那时方国珍四处招纳贤士,为己所用,独鹤年“逡巡远避,门无一迹”(戴良《九灵山房集·高士传》)。
独来独往,漂泊失意,幸亏还有朋友从中慰藉,这个朋友就是隐居于四明山的诸暨人戴良。戴良自号九灵山人,二人唱和不断,鹤年为其写过《奉寄九灵先生(二首)》《奉寄王宣慰兼呈九灵先生》等,戴良也写过《寄鹤年》:“衡门之下可栖迟,且抱遗经住海涯。东汉已编高士传,西方仍诵美人诗。衰年避地方蓬转,故国伤心忽黍离。天末秋风正萧瑟,一鸿声彻暮云悲。”
丁鹤年在北仑前后寓居10多年,之后他去了杭州、武汉等地,其间又在北京创建“鹤年堂”。他在北仑的故居或许已经湮灭,但他与北仑长达10多年的缘分,不应该被历史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