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蹲下身,把相机递给张源,然后跳到地上,爬上车,只说了一个字:
“走!”
“不拍了?”
“不拍了!”
几个小小的意外让我们的返程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大约半小时,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大亮。可以看到一些儿童背着破烂的书包从荒山野地里走到公路上去上学,天空的一边飞过一架飞机。我激动地问胡哥,莫非是去博萨索的航班来了?胡哥说:“你用你的长焦仔细看看。”哦,看样子是架军用飞机。没多会,从飞机上面掉下来很多小黑点,下落一段距离之后,又变成了一个个的小蘑菇,“欧盟的伞兵在训练呢。”胡哥说。
也就是在回程的路上,我还终于领略到了非洲大草原上的野性魅力。在一片黄黄的草地上,躺着一只动物的尸体,数十头的野狗和豺狗围在边上。我分不清豺狗是什么样子的,胡哥说那是,那也就是了。我让他停下车,提着相机走了过去,却被向导大声地叫住。
“不要靠太近,就在车边上拍,把车门打开,如果有什么情况,马上跳到车上来。”胡哥翻译说。
当我蹲下的时候,看见远远地从公路上走过来一个干瘦的黑人,阳光把晨霭染黄,包裹着黑乎乎的矮山,他穿着一件国际米兰的球衣,作为一个忠实的尤文图斯球迷,我腹诽他没品味。他就这样慢慢地向我走着,距离太远,很久了,好像依然是那么远,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很忧郁。
这群野狗和豺狗的组合算得上是一支纪律队伍,他们先上去几个人,在尸体身上撕下来几块肉,然后跑到一边,再换上另外几只。而一个老大样子的狗一直守在边上,维护着秩序。他们明显注意到了我的出现,我在镜头里看见,即便是在啃食的同时,也一直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我。这时候,老大打了个唿哨,几个手下走到他的身边,耳语了一番,那几人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然后排成一条散兵线冲着我的方向跑出一段距离,远远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人还叫了几声。这下我找不到翻译了,但是我想我也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嘿!哥们儿!别打我们早餐的主意!”
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意思是我知道了,跟他们挥挥手,上车走了。
时间一拖再拖,我们终于遇见了麻烦。索马里边境的哨卡已经设好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用路障把我们拦了下来。胡哥和他们解释了半天,看起来还是没用,一个宪兵模样的人直接拉开车门,坐到了张源身边。张源冲我打了个眼色,让我看他的腰间,我偷偷瞄过去,那个宪兵屁股后面挂了一只支手枪,坐上来的时候枪套翻了起来,枪口正好顶在张源的腰上。他不敢吱声,我也一样。我想,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喜欢别的男人用枪顶着自己的感觉……大多数。
车没有沿着公路继续走,而是拐到了戈壁里,顺着鲁迅先生的路往深处开去。
“这是要去哪儿?我看着像是要拐卖人口还是怎么着?”我悄悄问胡哥。
“去宪兵队的总部。”胡哥叫我们别担心。
边境宪兵队的总部可能是我在吉布提看到的,除了人民大会堂和中国大使馆之外最漂亮最新的房子了,二层的小洋楼,外墙刷得雪白雪白的,进去就一张桌子堵在门口,一个宪兵坐在后面,桌子上摆着纸笔,很有点居委会的意思。
胡哥跟站在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看样子是认识。我们一看有戏,我赶紧掏出烟散了一圈。张源比我大气,直接掏出一包白色万宝路放在桌子上,看来这一招是国际通用的,兵爷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拿出两张凳子让我们坐下。我们没想到的是,胡哥居然和宪兵队长认识,他们站在楼里的一个通道中间,强烈的日光从走道尽头的一扇窗户射过来,打出了一个强烈的剪影,两人如同进行黑道交易一般密谈着。但是队长的脸色逐渐由阴转多云,再渐渐地多云转晴,我们也开始放下心来。
后来我跟张源经常都在猜测,这个胡哥到底什么背景,认识大使,认识宪兵队长,在吉布提的几天里,看他去什么地方都是一副很搞得定的样子,黑白通吃,我们一直在想,他会不会是国安安排在索马里的特工,以后出去吹牛逼我们就可以说和国安特工在非洲并肩战斗过了,但是张源在书里这样写不好,把人家身份都给暴露了,于是我决定不写进去,你们就当没看见这段好了。
胡哥走了过来,让我把相机里的照片给队长看看,我已经把拍摄了边境的那张卡藏好,这一张里只有一些风景,还有前一天晚上在人民大会堂拍的,画面里,中国大使和吉布提内阁议长正在窃窃私语,胡哥跟队长说:“这是大使要他们帮忙拍的照片,要送给议长的。”此时队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明显多了些东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扯虎皮拉大旗看来也是国际通用的。
“你们是来吉布提旅游?”队长拿着另外一包没开封的白万,开始和我们聊起了天。
“我们准备去索马里。航班取消了,只能在这里待几天?”
“索马里?”队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瞪大了眼睛:“你们没事去那里干什么?闲的蛋疼?”
“我们……想去采访索马里海盗。”
只看见队长手天上一伸,然后在自己的胸口摸了一把,念叨着:“一起阿拉(音,我也不知道怎么写),真主保佑你们,一定要小心,这里和索马里比起来就是天堂,如果是我,一定会不选择去那个地方的。”队长说。
这个彪悍的黑人汉子,一句话让我们感觉到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那个宪兵也没再用自己的枪顶着张源,开始和我们的向导和胡哥聊起天来。这次我们换了一条路,开到一半,进入一个村庄。
“这里基本上都是索马里过来的难民。”胡哥说。
按照我们的观点来看,小小的村庄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废品收购站,在这个只有数百人的村庄中,没有任何的“永久性建筑”。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围着一块大大的空地,用树枝作为骨架,周围围上一些铁皮、石棉板作数,房子都没有窗户。绿化还不错,板房前栽了几棵树,某个地方还摆了几张连海绵都快掉光的沙发。一个索马里男孩拿着自己的早餐兴高采烈地从我面前走过,一个塑料碗,里面是黄色的酱,碗口上摆了一个面包,我突然就想到了纪实摄影大师布列松那幅脍炙人口的作品:男孩——1954年的巴黎,一个男孩怀抱两瓶酒走在大街上,得意洋洋。于是我马上按下了快门——2009年,一个索马里男孩在边境村庄里带着自己的早餐走过“大街”,得意洋洋。
这可能是我这次的索马里之行,最爱的一张照片。
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随着我们一行的出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突然就有了一个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我们在转动。我下车后,宪兵也跟着下了,他从一个押送者变成了我们的警卫。远处应该是一个茶坊,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坐在窗边,窗户用铁丝网蒙上。胡哥说这里的男人以红发为美,虽然染发价格很高,但是有点钱又臭美的人,总会去染上一染。空地的另外一头坐着一个男孩,我把镜头换成了广角,走到他面前,他依旧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我蹲在他的脚边,按下快门,他还是冷冷地看着我,十足老大的派头。“他有可能成为吉布提最成功的黑社会老大。”我对胡哥说。
就在黑社会的边上,站着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大大的头。他的脸上有些脏东西,我走过去,想帮他擦掉,走近了一看,我觉得这个大哥很威武,那些黑点不是什么脏东西,全是一只只苍蝇。这些苍蝇也很威武,看见我过来也不飞走,大约也没见过中国人,转过头来,围观着我。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宪兵拍拍我的肩膀,指指我们的车,我知道,我又要离开了。
在我们快进入吉布提市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在边境村落中看到的“非永久性建筑”其实还算当地不错的居住环境了。吉布提有一个叫做“巴拉巴拉”的贫民区,那里居住了大概12万吉布提人,甚至包括了大量月薪3万吉布提法郎的“中产阶级”,在那里,租一个这样的铁皮房子,大概需要5000至1万吉布提法郎,约合人民币200元-400元,而更多的人,则住在比这更差的环境中。我们在从边境返回的途中,看到了那些更底层的住宅:搭建在公路边上,用几根树枝四角一撑,拿两块塑料布一围,便是一间房子,最夸张的,我们看到了用三根树枝和塑料布支起来的小帐篷,里面坐着两名吉布提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车来车往。白天,他们向路人、工人出售一些小食品或者是一杯杯的凉水,晚上,就蜷缩在这方寸之地里。“也许是炎热的气候导致了他们的生活现状。这里少雨,最冷的时候也有20多℃,很多人又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产者,这样一间茅屋让他们容身已经足够。”向导说。
一路所见,让我们唏嘘不已,而那位吉布提当地向导拍了拍我们肩膀说:“做好心理准备吧,我的朋友,你们去的地方,会看到更多……”
不过,在这样的贫民区当中,我们依然看到了极少数不错的建筑,院落中竖立着十多米的高塔。“那里是清真寺。”作为一个几乎全民都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也许正是这种精神上的依托,才让他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顽强地生存下去。
回到唐园后,胡哥接连告诉了我们三个坏消息:军营没有开放,行李依旧没有找到,航班还未确定。在这个时候,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第三个消息当做好消息来听了。一路走来,虽然只是在100米的距离上和索马里擦肩而过,但是各式各样的忠告都让我们逐渐真正开始重视那个地方的危险性,对于傻大胆来说,另外一层意思是越发觉得刺激。
张源慢慢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现在,他开始把自己当作只背了一个小双肩包来索马里的人了。
现在,该考虑考虑军营的事了。
和后方联系以后,杨师傅和樊薇都给了一条指示:“尽量接近那里看看。”胡哥帮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离军港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湾,平时都是作为当地人休闲去处的,安全,而且有可能看到军舰。
开车,走人。
路上,我们再次看到了曾经在机场看到的那个“禁止携带植物”的标志牌,这次我们奇怪了,这应该是禁止某种植物的意思了吧?
“这叫做卡特草。”后面的一个多星期,我们没少和这种植物打交道,现在就不先剧透了。“这是一种毒品,类似于大麻。不过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和提炼,是直接拿嘴嚼它的茎叶。”卡特草有轻微的致幻作用,比大麻还轻,但是对人的神经系统依然有损伤作用,从官方的角度讲,卡特草在明面上是被禁止的,但是在市面上却是公开出售。
可怜的吉布提真的是贫瘠到了一种程度,连卡特草都完全依靠进口,主要来源是两个国家,肯尼亚以及埃塞,索马里的情况也是一样。“这里的一些关于对卡特草征收极高的税赋,有的甚至自己走私贩卖。”胡哥说,“这让卡特草的价格更加高昂。”卡特草是论捆出售的,普通的也要卖到1.7美元左右一捆,这是一个成年人一天的消耗量。而在埃塞,成本价仅仅为20美分。
目的地的海湾是从去吉索边境的一条岔路下去,我们开的越野车不知道被托了多少次底才来到海边。平心而论,这里的海比三亚的还要漂亮。我没啥见识,没去过长滩岛也没去过马尔代夫,但是光论海水的话,我想这里是不输的,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的工业,不存在污染问题。
可能是因为生长在山区,所以我对海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面对着这样的自然景观,我依旧按捺不住地冲到了海水里,然后迅速地把自己扒光。张源是个坏人,他看着我变成裸体之后,才招呼了我一句:“快点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