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吉布提国际机场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复杂。虽然在吉布提这个预计外的国度耽搁了几天时间,但是我们一点都不后悔,在这里我们认识了新的朋友,也可能是这辈子通过最特别的形式,在最特别的地方认识的中国朋友。他们虽然生活在这样一个艰苦的地方,但是他们一直保持着乐观。这样的乐观也感染了我和张源。临走的时候我们竟然感觉有些不舍。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这可能是我们回国前见到的最后的中国人了。
“据我所知,索马里已经没有华人了。”胡哥又一次和我们确认了这个消息。
“记得,索马里人有三个特点,一个是自尊心特别强,特别彪悍、张扬,二就是因为教育程度很低,所以特别执拗。在和他们交往的时候首先要学会尊重他们,第三就是要直接。你得让他们感觉你是一个靠谱的人,没有弯拐,这样他们才可能把你当朋友。”这是他给出的忠告。
把我们送到安检口之后,胡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更舍不得他,因为至少目前我们还需要一个人来帮我们说法语。
在吉布提的几天里,我们深刻体会到了胡哥对这个国家的评价,这是一个全世界最懒散、效率最低的地方。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之后,安检终于开始工作了,以每十分钟一个人的速度。两个阿姨坐在柜台后面,接过来一张护照,看一眼,然后放下,开始跟边上的人聊天,眉飞色舞。直到口干了,才喝口水,再拿起护照看一眼,盖个戳,接着重复一遍流程。不过,队伍中几乎没有人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只有我身边一个哥们,看到我们烦躁的样子,于是说:“他们一定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昨天买的帽子很好看,晚饭不吃羊肉了。”说完耸耸肩,摊开手。
我想,他们没准在讨论纳斯达克的涨跌吧。
很巧,安检口的警卫是那天被我拿烟了的哥们,看到我们,跑了出来,抱着我拍拍肩膀说:“Hi,China,你好。”看见张源,也说:“Hi,China,你好。”然后拖着我的手跑到一边,“China,你的那个烟还有没有。”怕我听不懂,用手比划着抽烟的动作,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很形象,我一下就懂了,我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然后指着我手里的烟盒。
我又懂了,把整盒都递了过去。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接过我的行李,直接拎到了候机大厅,再回来把张源的包也硬抢过去,放到一起。紧接着拿过我们俩的护照,走到柜台前,拍拍桌子,那俩阿姨抬头看了一眼,直接盖了戳。
这也行?
警卫冲我们笑笑,继续回去工作了。
我有点后悔烟带少了。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躲在柜式空调和柱子之间的一个缝隙里默默点着了一根烟,但是还是给人发现了。张源冲到我面前:“就知道是你,除了你没人干这没素质的事。”我环顾了一下,点点头。五米远的地方,一个大妈正抱着个孩子把尿,悄悄撒到了椅子的下面。三米远的地方,一个哥们儿挖着鼻孔,挖好闻了闻,还好没尝,然后擦到窗帘上。
回过头来,张源还站在边上盯着我。
“不要迷恋哥,嫂子会揍你的。”我说。
他没说话,一把把我手里的烟盒抢了过去。“抽完了吧?抽完赶紧把地方给我让出来。”说完又问我讨了火机。
我只好让他,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回到位子上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刚刚那个撒尿的小孩,好像离我们位子不远的样子。我的摄影包还扔在座椅下面,我低头一看,洪水就快蔓延到咱们村了,于是赶紧拖出来。我愤慨地向周围看了看,但是肇事者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在我眼里,他们所有人都长得一个样。
张源很快过足了瘾头,我让他看着包,走到窗户边上。停机坪的另一头,一阵轰鸣传来。我斜着眼看过去,一架飞机飞速地滑过跑道,起飞。嗯?这飞机怎么这么小?几天没取隐形眼镜,眼睛开始发涩,远了就看不大清楚东西。我用力地揉了揉,挤出点眼泪,润湿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阵轰鸣传来,这次我看清楚了。
我几步走到张源身边,把他拖到窗前,以我10年前看军事杂志那点知识告诉他:“看,法国部队的幻影战斗机!”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有超过12架的幻影起飞。而且,就在这个机场,我隐约还能看到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还停着很多台同样的战机,我准备把这个情况记录下来,回去卖给国防部。
“不会索马里那头出什么事了吧?”我问张源。
“你电影看多了。”
“那你说一下子起飞这么多干什么?”
“训练呗。”
“训练?哪家报社一个新闻同时派12个实习生出去?”
“……”我看得出,他很想掐死我。
很可惜,我一直没敢拿出相机拍摄幻影,即便是小DC也没敢拿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战斗机,我很兴奋,我上蹿下跳,但是就在起飞过程当中,接近一个连的吉布提士兵抱着枪走到了候机楼下,守护着几台大巴。就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发生了菲律宾劫持事件。我想,如果当时在场的就算是这些士兵,香港同胞也不至于死伤这么多吧?
哀悼。
终于可以登机了,我们走出候机楼,上了一台被士兵们严密看守着的大巴。我缩着尾巴走了上去,径直走到最里面,贴着玻璃。等到大巴缓缓开动的时候,我悄悄把相机拿了出来,装出一副抱着手的样子,把机器贴着咯吱窝。因为在走出候机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大飞机下崽了。
停机坪上停着一架巨大的货机,墨绿色的。屁股上印着美国国旗,脑袋上写着:U.S AIR FORCE。
刚刚看到幻影!现在又看到了活的美国运输机了!飞机头部高高掀起,正在往外卸着直升机,虽然螺旋桨是折叠起来的,但是我依然可以一眼看出,那就是传说中的黑鹰。
“我高潮了!”我悄悄跟张源说。
“小声点!”他瞪我一眼。
“我高潮了!”我大声说了一句,“你傻啊,这里谁听得懂我说什么?”
倒是没人听懂,不过别人看我吼这么大声,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的外表真是和你的智商成反比。”张源说。
“那你到底是在夸我哪一头呢?”
“你希望哪一头我就夸另一头。”
我没理他,喜不滋滋地享受着赞美,我忘记了,不管我哪样好了,另一边就下去了。我被上了个套还开心得要死,看来我智商是有问题了——那么,难道我长得真有那么好看么?
纠结中,我悄悄拍下了大灰机。
围着大灰机开了一圈,车远远地停了下来,下车,我们眼前杵着一架很有考古价值的螺旋桨飞机。
“难道这就是我们要坐的飞机吗?”我问边上一个工作人员。
“你也可以选择那一台。”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感觉很难做决定,因为无论选哪边,对我的生命都挺不负责任的,只好随大溜上了这一台。
“你说,如果是生在中国,这架飞机该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吧?”我问张源。
“我觉得没准连三年自然灾害都赶上了。”
走在上飞机的楼梯上,脚下咯吱咯吱一阵乱响,我赶紧几步跳上了飞机。我感觉我跳上去的那一瞬间,飞机抖动了一下。
“这飞机的避震老化了,该换了。”
“……”
我以为,这台飞机外观已经足够震撼了,但是当飞机华丽的内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被震撼了。如果吉布提的机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汽车站的话,那么这架飞机就是七十年代的长途公共汽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岁月的沧桑,经过走道时,我不小心碰到一个椅背,于是它顺势就被我推倒,还发出了一声呻吟。
“貌似,都是散座?”我看了看登机牌,上面没有写着座位号。于是,我选了一个前排更容易推倒的位子坐下,推倒了椅背,把脚放了上去,那叫一个舒坦。
“我靠!这飞机没有安全带!”张源在我身边发出一声抱怨。我看了看自己的身边,拉出一根说:“人品建设很重要。”但是等我找另外一边的时候,它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我的安全带只剩一边的。
看着我们忙活着,边上的黑人哥们终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习惯了就好了,哥们儿。”其中一个友善地拍拍我肩膀说。我点点头。
如此难忘的经历,我得用相机记录下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开始拍摄。谁知却引发了一阵拍照的热潮,不多几个有相机的,跟着我们嘻嘻哈哈拍成一片。
“准备飞了。”过来一个穿着制服的黑哥对我说,于是我坐了回去。但是马上又站了起来,拿着相机冲到了机舱的前门。这里,一个飞行员把一架简易楼梯——就是你家修房顶用的那种,搭在了机舱门口,噔噔噔爬了上来,进了机舱,转身把楼梯又收了上来,熟练一折,我去……这楼梯还是折叠的。看见我在拍照,冲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进了驾驶舱。
……
飞机终于开始缓缓开动,头顶上传来几下“啦,啦”的电流声,一个大爷吹了几下话筒,开始说话了,口音很重,我大体上听到说的是这趟飞机从哪飞哪云云,吧嗒一声,话筒挂了。飞机在跑道上扑腾了几下,终于挣扎着起飞。
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自己逐渐离开了这片土地。我不想睡觉,我怕在飞行过程中错过些什么,但是生活的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抵挡的,还是被周公抓走。幸好我没忘记跟张源说一声:“开始降落了就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