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名士兵的押送下,我拖着行李慢慢朝机场外走去。我们终于接近了那座先前看到的公共厕所。这是一座平顶的房子,四周的檐稍稍向外突起,看起来像是砖混结构的。如果你去新疆或是其他一些雨水少、阳光充足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房子。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这样的房子有几个好处,其中一个是屋顶上平白多出来一个晒台。索马里没有农业的,只有牧业。我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到屋顶上去晒,也许枪支弹药受潮了会拿出去晒晒,但是这里又有两个问题:一是受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万一晒得太热乎走火怎么办。
这样看来最多也就能晒晒肉干之类的东西。联系起肉干、打仗、军火我想起来老万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日本人在打中国的时候最怕湖南人,一个原因不用说了,带领中国人反抗的老大就是湖南人,而另外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据传鬼子刚刚打到湖南的时候,派了几个斥候到某村庄探路,但是去了一天都没回来,大部队之后慢慢摸进。来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著名的歪脖子树,树上挂了几个人一样的东西,之所以说像人一样的东西,是因为这东西外形看上去还是个人,但是取下来一看,内脏都已经掏空了,然后整个人被熏成了一块大大的腊肉。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日本,日本再也没人吃腊肉了。不信你看看日本菜里有没有腊肉。
我不停地胡思乱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赶走我的紧张。
在机场的铁丝网外,我们被送上了一辆越野车,“就在这里待着,不要乱动。”一个士兵对我们说。这台越野车成了我们的临时监狱。
“你往窗口坐点。”我对张源说,然后悄悄拿出了相机。车窗外,几个士兵正靠在一个井台上,另一个长着白胡子的则不停在我们车窗前晃来晃去。我把相机架在张源和座椅靠背的缝隙中间,拍下了到达索马里的第一张照片。
“你干什么!”我的行动依然被人发现了,白胡子老头儿一下冲了过来,把枪口伸进车窗一阵乱捅。我一把把相机扔到了座位上,举起了双手,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停说着:“Easy!Nothing!”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老头儿终于收回了枪,然后用手指着我,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这风范有点像老毛在我们走之前的场景。最终用手指点了点,退开了去。
“嘿!”我突然把他叫了回来。他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WC!Toilet!尿尿!嘘嘘!”我冲他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他想了想,然后走到我这边,给我拉开了车门。厕所就在十几米以外的地方,一间用乱石堆起来的小房子,上面盖着茅草。老头儿一直跟我走到了门口,我进去,反手拉上门,随即又被他拉开,我看看他,再次拉上,又被拉开。这次他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意思是不准关门。
这可能是我生平撒得最不爽的一泡尿。
解决完问题,回到车旁,我试探着向他表达了我想在外面站一会儿的意图,他指了指我脚下的地面,意思是,你只能在这里。我的,明白。然后把张源也叫了下来。
“你看,这是个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们好像在等国防部长。”
“你真聪明,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张源白我一眼:“能被你夸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要是他来了也不让我们入境怎么办?”
“你可以去如家住几晚上,直到下一班飞机过来。”
“这里可能没有如家。”我看看周围。
“……”
“国防部长会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将军。”
“我哪知道,不过他看起来挺彪悍的,估计杀过不少人。你看他嘴里的牙,我估计也是打仗打掉的。”
“操,我们把这里还是想得太好了。”我摇摇头。有了吉布提做铺垫,我们以为已经看到了世界上最贫穷的角落。
我们不再说话,靠在车门上,周围不时有士兵走过,我对每一个人都微笑着点头,但是没人理我。
又是一阵风刮过,从莫名的地方吹出一个纸团,突然就有一帮小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开始争夺,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他们在踢足球。我想起买票的那一天,我似乎想过这个问题——索马里有人踢足球吗?看来是有的。这群孩子缓解了我们的压力,众人的目光不再集中到我们的身上,大家一起安静地观看着比赛,我和张源抱着手,他们抱着AK47。
“掩护我。”我溜上了车,对张源说。这次,他站在车外,用身体把车窗遮得死死的,在井台旁边,一个索马里少女洗了把脸,正在理头发。风把她的头巾和头发一起扬起,很青春的感觉,我得拍下这个。在她的身后,是几间茅草搭起来的屋子,应该就是她的家。一只山羊正在家门口吃草,如果那里有草的话。
半个小时后,包括白胡子老头在内的几个士兵上了我们的车,我们终于离开了机场。车沿着一条破烂不堪的道路开去,我们不时被路中间的大石颠起。路的两边房子开始多了起来,茅房为主,间或有一些泥土垒起来的屋子,甚至还有几幢别墅的样子,高高的围墙,墙上都竖着铁丝网,大铁门紧紧地关着。不过,道路依旧是那么破烂,路边到处堆满了垃圾。
十几分钟的行程后,车挺了下来,我们一看,终点就是起点,又回到了机场的围墙外。
“我靠!不会还是要把我们送走吧!”
张源摇摇头。
这一次,我们不允许再下车,不一会儿,在一台陆地巡洋舰的带领下,几台皮卡开了过来,皮卡的货箱上架着重机枪,货箱的栏杆上坐满了士兵。
“国防部长到了。”有人过来通知我们,带着我们朝一间石头房子走去。房子的门外有个士兵坐在地上,正擦着一台高平两用的重机枪,长长的子弹链围绕在他身边,看见我们走过,他冲我们笑了笑。
他竟然冲我们笑了笑!!!!
这是我们在索马里得到的第一个笑容,而且……来自一个士兵。
房间里没有开灯,和室外的阳光比起来无比阴暗。正对着门的位置摆了张办公桌,上面什么都没有。顺着墙壁的两边有几张板凳,在我们的对面,塞德将军坐在那里,依旧冷冷地看着我们。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了门外,又一个穿着短袖的男人走来,径直坐到了办公桌的后面。我发现,赛德一下子挺直了腰板,表情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你好,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我把名片翻向英文的那一面,递了过去。
“我叫萨满特,是现任的国防部长。”他拿起名片看了一眼,随手甩到了一旁。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想让中国人知道一个真实的索马里。世界对于这里了解太少,我们只知道这里贫穷、战争不断,但是现在情况有没有改变,人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没人清楚。”艾威尔大使对我们的训练开始发挥作用。
“你说,有人会来接你们,但是我并没有收到任何的通知,也没有看到他们。”萨满特看着我。
“是的,我非常肯定,但是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想你一定认识他,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现在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萨满特没有说话。
“我们通过电子邮件和他联系了很多次,本来应该三天前到这里的,但是航班出了问题。他说今天他会从格尔威来这里。”
“那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我想,作为一个国家的高层领导,你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世界对你们的误解,你们也一定有话想说。”
萨满特用手指敲着桌子,开始思考,然后开始用索马里语和赛德交谈起来,两个人越说越快,语气也越来越强烈,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几近于争吵。赛德似乎在抗拒着什么,手舞足蹈,小猫重新变成了老虎,然而萨满特却一直显得很淡定,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句低沉的声音。大约十分钟后,两人停了下来,赛德走出了房间。
“请问……”
“你们等一下。”
等到赛德很快回到了房间,萨满特再次看向了我:“如果你们想要在这里采访,必须随时有士兵的保护,我将为你们派两台车,而且你们一定要住最好的酒店。所以,你们将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大概会是多少钱?”
“一天几百美元。”
我悄悄地用力握了握张源的手,肯定地告诉萨满特:“没问题。”
“一定不要让自己离开士兵的视线和保护范围,一定注意安全,一定小心。把你们的护照留下,离开时再拿走。”萨满特丢下最后一句话,走了。
迎接我们的是白胡子老头儿,他叫艾哈迈德,是我们这个雇佣兵小队的队长,我们总共得到了五名士兵,分别是福伊德、优素福、萨伊德和大耳朵。
“我的行李呢!!!!”张源终于又想起这回事。离开吉布提的时候,他在机场和别人大吵了一架,得到的消息是,行李很可能会随着我们这班飞机一起到达博萨索。福伊德走过来告诉我们:“只有我会说英文,有什么可以和我交流。”
于是,祥林嫂张源再次痛诉革命家史,回国后,他已经可以就找行李这个话题发表一篇英文演讲了,保证绘声绘色,语句通顺,发音标准。
福伊德把他的行李票留在了机场,把我们带到了博萨索国际村(International Village)。
这里要说一下的是,索马里是一个挺奇怪的国家,这里的车方向盘都和英国一样在右边,但是行车和行人又都是靠右。
我们得到了一台陆地巡洋舰和一台丰田旅行车,巡洋舰有八成新,丰田更破一些。我们一直靠右开着。
嗯,还有一点是我不得不说的,索马里司机开车尤其规矩,虽然我们后来完全是跑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但是每逢转弯,他们必打转弯灯。如果有人在前面挡道的时候,也从来听不见他们乱滴滴喇叭——这不是废话,人人都抱着枪,你滴滴他,他突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