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温柔地鼓荡着她的风衣,那鲜血一样的颜色,青春的颜色,配上她的明眸皓齿,散发出夺人耳目的光彩。她瀑布样的披肩发的末梢遮遮掩掩地偷偷摸摸地半卷着,可以想像,她用卷发器卷出满头的卷,又怀着无比遗憾的心情一点一点抚平,只留下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痕迹安慰着她,她的嘴唇上浮动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口红,这些,刚才都被姚老师定性为坏女孩的标志。
弯曲的红风衣
李东华
那个时候,我刚刚从一个闭塞贫困的小村子来到县城。我是在村里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中,高高地昂着脖哼着曲,像只可笑的小公鸡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故乡。我热切地来到G城,可我城里的新同学却像一群青蛙看着一只新来的青蛙那样,先是冷冷地瞧着它,然后就对着它呱呱乱叫。他们躲着我,不和我来往,仿佛我是个传染病人,但他们却津津有味地拿我的乡土气做他们课余的谈资笑料。这是初三,来年就是中考,我却被虚荣、自卑和孤独折磨得心神不安。
不知道班主任姚老师是不是觉察出我情绪低落,总之,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和颜悦色地看着我,问道:“这次语文测验你考得可不太理想,怎么回事?你原来学校的老师在推荐信里说你学习很好,全校第一,对不对?怎么到这里就发挥不出来了?是不适应这里的教学方法,还是有其他问题?”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低了头默默站着,眼泪却不争气地、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感谢姚老师的善解人意,她并不刨根问底,只是站起来,拿手拍拍我的肩膀,她说了一些话,我全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沉浸在她拍我时那种美妙的感觉里。她的手纤细、温软,在柔和中含着一股温暖的力量。那轻柔的一拍,那好像花瓣飘落一样轻柔的一拍,传达出胜过千言万语的无声的信赖和鼓励。对一个处于困境的学生来说,有了老师的信任,简直就等于有了一切。她像一个气功师,通过手掌把元气输送到我的体内,使我明晰地感到一股热流在我的五脏六腑内流淌,每一个角落都流到了,令人舒服而振奋,使我觉得自己有勇气、有能力去干好任何一件事情。
可是没过几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差点改变了我对这只“手”的看法……
这得从女生徐丽丽说起。如果说初三的我像一棵还没发芽的小树,那么,春天仿佛过早地光临了徐丽丽,使她光彩流溢,她蓓蕾般的胸脯在我们飞机场一样扁平的身影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她坐在课堂里,却干着与课堂全然无关的事,好比说,抄流行歌词,打毛线活,吃零食,说悄悄话。姚老师虽然经常零零碎碎地敲打她,可也还没闹到撕破脸的地步,毕竟没有升学希望的徐丽丽还不值得她大费心思。我刚转学来的时候,教室前面一时没有空余的座位,就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同桌就是徐丽丽。说不上她对我是好是坏,因为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她通常身穿一件红风衣,血一样的颜色,旋风样地冲进教室,嘴里永远哼着当时社会上最流行的歌曲:“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着我……”当她地动山摇地来到座位上,便永无休止地和前面的唐丽娜(那是她无话不谈的最好的朋友)聊天,从今年裙子的流行式样到毛衣该织上针下针再到香港、台湾歌坛的最新流行星座……她从来不会注意到,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关心她是怎样扰乱了我的学习。她唯一一次开口对我说话,是因为她有求于我,她以命令的语气说:“你和唐丽娜换换座位,我俩有话要说。”我本不想理她,可是我初来乍到就和她闹翻了,让周围同学看了多不好,再说我本来就不愿和她坐在一起,换就换吧。没想到一上课就被姚老师发现了,她走过来问我:“你怎么随便换座位?”我沉默着,希望徐丽丽出面说明白。没想到她却在后面偷偷窃笑起来。姚老师瞪了她一眼。我鼓足勇气说:“我近视眼,在后面看不清。”姚老师点点头,当时没说什么,到下午就把我调到前面去了。我对徐丽丽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淡下来。我已经适应了环境,因为乐于助人交了好多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以骄人的成绩成了老师们的宝贝。我重新变得活泼开朗,像在家乡中学一样如鱼得水,再不去注意徐丽丽、唐丽娜什么的,我以为我和她们从此就井水不犯河水了呢。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彻底错了。上帝以他自己的方式行事,人类的愿望根本不能左右他的意志。他不但让徐丽丽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而且让我永生难忘。
发生这个故事时已是第二年春天,还有几个月就要到中考了。教室里的空气紧张到了一点火就能爆炸的地步。徐丽丽这时比我们还忙,她当然不是忙学,她是忙着和章云立传纸条。章云立是那种白天在学校吊儿当,晚上回家埋头苦干的人,因为他总想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不学习就什么都会的天才人物,他没法子不过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老师们都说我学习好是苦拼出来的,章云立才是真聪明。虽然我们在学习上是对手,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背着吉他哑着嗓子来一段歌或者手戴露指黑手套跳一场霹雳舞的时候,我和许多女同学一样,禁不住怦然心动。但他却出人意料地和徐丽丽黏上了。这件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姚老师灵敏的鼻子马上嗅到了蛛丝马迹,她不动声色,欲擒故纵。终于,有一天,她正在上语文课,突然停止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到最后排,站在徐丽丽面前,平静地说:“把你写的东西拿出来。”徐丽丽极不情愿地把一个笔记本递给她。姚老师接过本子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不是这个!我要你把你写的纸条拿出来!”徐丽丽见躲不过,倒是挺痛快地把一个揉皱了的纸团给了她。姚老师展开看了看,转身回到讲台上,面无表情地念道:
亲爱的云立:我把这首歌抄给你,以表达我对你的心意。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一天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
姚老师抬起头,静默了几分钟,这静默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她的脸色是镇静的,手却在发抖。终于,她指着徐丽丽,以变了调的声音对她喊:“你给我到讲台上来!你自己不学好,还想破坏班风班纪,扰乱同学学习,干这种事……”她的意思好像是除丽丽是红颜祸水,章云立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那全得她负责。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想到这里,我心里竟涌上淡淡的酸意。徐丽丽倒是蛮不在乎地走了上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天气已经很热了,她还穿着薄薄的红风衣,也许她喜欢衣袂飘飘的感觉吧。她不知悔改的样子激怒了姚老师,突然色俱厉地命令她:“你给我蹲下!”由于这一场风暴来得太突然,我们囫囵吞枣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到现在才稍微回过神来。同学们听到姚老师的这句话,不自觉地发出一片嗟呀声。是的,我们愿意老师批一批徐丽丽,杀一杀她的嚣张气焰,可又当众念情书,又让她蹲下,未免太那个……狠了吧。徐丽丽的错误有这么严重吗?即使真这么严重,就应该让她蹲下吗?不是说士可杀不可辱吗?
果然,徐丽丽把眼睛盯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嘴角倔强地上翘,对姚老师的话听而不闻。姚老师已教了几十年书,不见得会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她居然眯着眼笑了起来,轻声呼唤另一个名字:“章云立,你说她该不该蹲?”教室里突然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一个爱看武侠小说的同学小声说:“这招真是太毒了!”再看章云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闷着头不说话,平时那千种风情万般风流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姚老师轻言慢语地启发他:“你这次预考全班第一,保送名额本来该争取给你,可你这么不争气,我看是不是考虑一下给第二名倪小青?”章云立突然熬不住地哭了:“我错了,我替她蹲。”同学们嘘声四起,几个女同学还尖叫起来。姚老师微笑着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不要闹——你的问题我另外处理,我现在只问你这个问题,她该不该蹲?”我一直是愕然地盯着姚老师,私下里从没听她提起保送的事,难道是最新通知?再说她怎能拿这个要挟章云立?徐丽丽和我一样也是满脸愕然,不过她是因为听到章云立最终这么回答了姚老师:“她……该蹲。”教室里沸腾了,好像蛙声呱呱的池塘。姚老师悠闲地笑道:“好,不错,看来你还没有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接着,她一转身,对准了我:“那么,倪小青,你说她该不该蹲?”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表态?我昏头昏脑地站起来,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复杂的目光盯着我。姚老师胸有成竹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知道那虽是一句问话,表面上是征询意见,实际上她只等待肯定的回答。她先瓦解他们内部的联盟,然后,再发动群众力量把徐丽丽彻底打垮。我打了个寒噤,我不能把敬爱的姚老师想像得这么卑鄙,她那温暖的手掌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上,为什么她不能把拍在我身上的那只手再同样轻轻拍在徐丽丽的肩上,而一定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方式?可是徐丽丽又有什么值得我为她仗义执言的地方?我们格格不入,而且她一度伤害了我,现在她和章云立黏黏糊糊的,使我对她已经平静了的心重新变得疙疙瘩瘩。我不知道姚老师是有意还是无意向我提供了这个向她报复的机会。再说,自称爱她的章云立都为了保送而当众背叛了她,我又何必假装正义,为维护她而失去很可能属于我的保送机会?我吞吞吐吐地说话了,好像要把已吞下的苍蝇再一个一个吐出来:“我认为……”我觉得全世界都在倾听我的发言,我说不下去了。我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子,父母和老师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从来没有独立表达观点的机会,虽然和朋友在一起时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可是一到大人面前,任何一个较为重要的问题,他们从不让我插嘴,即便我气急败坏地硬是说出我的看法,我的眼前也好像摆了一台消声器,我所说的一切一切都被无声无息地消掉了,没有一句能飘进他们的耳朵。现在,机会来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关涉另一个人的尊严,我该怎么办呢?姚老师说过,我们要诚实,要敢于表达心里的真实想法,是的,我当然想表达我心中的真实想法,可是,那样我就背叛了她,站在我所不喜欢的徐丽丽那一边,我该怎么办呢?我感到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我抬头看看徐丽丽,她不再像刚才那么傲然挺立,她的自信心动摇了吗?春天的风温柔地鼓荡着她的风衣,那鲜血一样的颜色,青春的颜色,配上她的明眸皓齿,散发出夺人耳目的光彩。她瀑布样的披肩发的末梢遮遮掩掩地偷偷摸摸地半卷着,可以想像,她用卷发器卷出满头的卷,又怀着无比遗憾的心情一点一点抚平,只留下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痕迹安慰着她,她的嘴唇上浮动着一抹似有若无的121红,这些,刚才都被姚老师定性为坏女孩的标志。我知道我不喜欢徐丽丽,却也并不怎么恨她,也无法违心地给姚老师一个满意的回答。更重要的是,我要珍陪我第一次的发言机会,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不能用谎言玷污了它。于是,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迎着姚老师的目光,坦然地说出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不喜欢徐丽丽,可是,我不认为她应该蹲下!”
姚老师再难保持从容,她冷笑一声:“是吗?”随后转向徐丽丽:“你得意什么?有人给你说话了?我告诉你,你老老实实给我蹲下,否则,我把这事交给校长办去,你就别想拿到毕业证书!没有毕业证我看你怎么去就业!”说完她又倏地转回身,朝向我:“你,不明是非,还算什么好学生!这两天厕所里有了苍蝇,校长让我找同学洒洒药,我看不用找别人了,你去就行!”我差点哭出声来,不是因为要给厕所洒药,而是我看到,姚老师的手狠狠地向徐丽丽的肩头压去,把憎恶和厌恨一同压了进去。而徐丽丽居然顺势蹲了下来。我的心随着她的身子一起往下沉,她的膝盖从一百八十度到一百度到九十度到四十五度到十度……无言地宣告了彻底的屈服,她修长的身材现在像对虾一样折叠起来,她的红风衣像一面被雨淋坏的旗帜,再也飘不起来,也失去鲜亮的颜色,随着腰部膝部的弯曲而弯曲,在她胸前堆出好多难看的褶,下摆扫在地上,沾上很多尘土。她的眼里充满怨恨、羞辱和无奈,在她蹲下的一刹那,是不是感到世界一下子和从前两样了呢?一个骄傲的少女,一件骄人的红风衣,现在像一堆烂抹布颓然落地,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并没有所谓的保送之事,或许是又取消了?我宁愿这么认为,也不愿想得更多。我也并没有去给厕所洒药。姚老师把我和章云立一起叫到办公室里,她的冠心病又犯了,略带疲倦地对我说:“那天我说的是气话,我怎能让你去给厕所洒药耽误你的学习?让那些学习不怎么样的去吧。”她慈祥地看着我,像看一个被她惯坏了的孩子,没有一丝一毫要责备我的意思。我刚要张嘴,她挥挥手:“不要多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你努力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就是对老师最大的安慰。”随后,她用更加柔和的话语对章云立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早恋的种种坏处,她真是一个好的演说家,说得章云立点头称是,并当场表决心一定考全县前三名。她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和小青都是好孩子。”
走出她的办公室,我心里百味杂陈,姚老师对徐丽丽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循循善诱呢?如果我学习不好,姚老师还会对我这么耐心细致吗?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惭愧,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那天下了点小雨,天气阴沉沉的,我感到脊背上一阵阵的凉意。章云立在后面喊我,让我等一等他,我假装没听见快步走远了……
小草如果太在意花的艳丽,便没有长遍天涯海角的淡泊;腊梅如果太在意春的温馨,便没有傲霜斗雪的风采。
我也美丽
张文艳
自从我懂事起,亲戚、朋友和同学总会有意无意地对我说:“看你妈、你姐长得多漂亮,你爸长得多英俊,再看看你……”从他们长长的叹息声中我就知道自己与“美丽”无缘。有时我想:哪怕别人虚伪地说上一句“你好漂亮”,就足以让我偷偷回味几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悲哀的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从前,我总是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难堪。后来,我只会偷偷在心里哭泣,我常在无人的深夜抱怨亲戚、朋友、同学不懂我的心,抱怨苍天对我的不公平。
我多想对自己说:“我也美丽。”但我害怕周围的冷嘲热讽,我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在小学毕业时,我为自己喝了一次彩——我考上了重点中学。本以为进了一所新的学校,换了一个学习环境,也许事情会有所变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仍是当年的丑小鸭,脸上的疤痕并没有像别人嘴里叨念的“女大十八变”那样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青春的幻想,少女的浪漫情怀,逐渐在我心里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