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我是一个出生于吴依软语的江南小镇的学生娃,属于书香门第,我的祖上曾为清代皇室御医,我的祖父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我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我从小对书有特殊感情,如果不是政治风云变幻,我很可能初中而高中,高中而大学,甚至弄顶博士帽戴戴。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同样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被命运抛向煤矿,抛向微山湖畔的一个煤矿,而且一干就是20年,整整20年啊,几乎是我青春的全部。
记得那是1971年的暮春,当时我高中毕业,我弟弟初中毕业,学工学农近一年的我们依然处于待分配阶段。由于我与弟弟背负着海外关系的十字架,将来的命运如何,实在无法预料。
突然,有消传来,上海要在江苏建一煤炭基地,因这煤炭基地在江苏境内,所以要招一部分江苏的工人。那时,我对煤矿所有的认识就是源于电影《六号门》的印象,实事求是地说,对煤矿的印象只能用“恶劣”两字来概括,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工矿,是工资有保障的企业,与插队,与去建设兵团不能同日而语的。况且据内部消息,县城里只10个名额,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当时,我们两兄弟中必须有一个离乡背井,这才能保证另一个分配在当地工矿,我是为兄的,总不能自己留下,让我弟弟外出吧。于是我报了名,把当地工矿的名额留给了我弟弟。
记得录取通知是1971年6月26日收到的,7月8日起在苏州望亭培训。那时来招工的一位负责人给了我们三个保证:1.保证不下井;2.保证不是当大菜师傅;3.保证是机电方面的工种。望亭我没去过,但我知道,望亭最有名的是电厂,这符合三保证中的第三条,我们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去了。谁知车子过望亭电厂而不停,停在了离电厂数百米外的一家粉尘飞扬的厂门口。下了车才知道,这是望亭电厂的附属厂,乃粉煤灰制造厂——天呐,所谓机电方面的工作,竟是制砖厂。那一刹那的失望与沮丧是可想而知的。有人当场哭了,大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大家的情绪极其低落。我因为对煤矿已有了六号门式的类比与想像,所以思想上早有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无所谓失望不失望,再说,我在报到后,就被任命为了苏州地区新工人班的班长,我自然得拿出点样子来。
那时的新工人确实老实,分工竟没一个人吵一个人闹的。回忆起来,那次只我与上海新工人班的班长黄文虎等少数几个干维修钳工、化验员与车工等,大部分都是上三班制的操作工。可能我是高中毕业生,高中时又是“五好战士”,故安排我当了人人羡慕的维修钳工。这本来是件好事,哪知因此给我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冤案。
大约培训两个多月后,临时宿舍发生了一次失窃,多数人的旅行包拉练被用老虎钳绞断,钱与粮票等被偷。因为是早班下班后发现的,因为只有我是维修钳工有老虎钳,只有我是日班中午回来过,而我没被偷掉东西,也只有我认定是外来作案,结果被他们怀疑我作案嫌疑最大。正巧国庆节到了,失窃者提出不破案哪个也不能回家。我那时年轻,不懂避嫌,加之思家心切,我说:“你们不回去,我没意见,我车票买好了,我是要回家去过节的。”
没想到。这一来嫌疑更大了,被认定为转移赃物。我呢,是贼不做心不虚。假期一到,提包就走。等我国庆假期回来,怀疑已升级了,宿舍墙上贴出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有几个被偷东西多的,恨不得要揪斗我。但终因无凭无据,领导也不能凭一面之词下结论定案。最后撤了我班长之职,提前结束了培训。
大约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望亭电厂方面传来消息:他们破获了一个偷窃集团,据他们交待,偷培训新工人东西那案子也是他们所为,直到那时,我才算彻底洗刷冤屈。当时对我十二分怀疑,说了许多难听话的都来向我赔礼道歉。我说赔礼道歉无所谓,只要你们听一听我一年前写的日记就可以了。我把他们召集起来,拿出我的日记,我当众朗读了我那几日的日记,算是出了一口冤气。
这后,我又被任命为青年班班长。那时厂房刚造好,设备还未安装调试完毕。众所周知,砖厂要堆场。厂里有一领导突发奇想,说矿里打煤井打上来的矿泥见风就硬,如果运一些来铺堆场,岂不又省钱又好。
领导一发话,我们就只有干的份了。当时还展开了竞赛,我们是青年班,实力应该是最强的,岂能落后。但我没想到我们车到姚桥矿装矿泥时,班里那些小伙子一个个都碰到了在矿上干的同乡,这同乡一拉,这个去了一小时,那个走了两小时,干活剩下没几个人了。我是班长我不能走,只能一个顶两个,甚至顶三个干,那些矿泥是湿的,死沉死沉,要一铲铲甩上翻斗汽车,可是个力气活儿。还好,我儿时是有名的顽皮大王,学生时代又练过举石担,练过甩石锁,练过气功,练过拳,有“小钢炮”的外号,可身本再好,突击一阵还能抗得住。连着几天,每天这样,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呀。但不卖力干,我们班就落后了,为了要面子,争第一,我只好拼命干,几天下来,我的腰累得都直不起来了,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也算老天帮忙,下雨了,运矿泥堆场停了下来。雨过天晴后,才发现,那些见风就硬的矿泥,还有个特性就是见水就软,雨后的矿泥堆场,一踩一个深脚印,根本不能当堆场。我们前功尽弃不说,还赔上了我的腰。后来,每逢阴雨天我的腰就酸得如断了一般,连弯下腰扫地都不行。医生这样形容:就像一只水缸,有了裂纹。现在箍好了,只是裂纹仍存在,不碰不动不要紧,一动一碰就散架了……
这腰伤一直折磨了我10多年,幸我坚持做鹤翔桩气功,坚持锻炼,后来才逐渐好转。
1973年时,我因工作卖力,被电厂的领导看中,调了过去。年底时,矿里办文艺创作培训班,我又被抽了去,阴错阳差,我还被任命为文艺创作培训班的负责人。这一来,我学校里喜欢作文的爱好被发掘了出来,我写诗写小说写曲艺作品一发而不可收。培训班结束后,我被留在了矿文体办公室,算是借的,这一借就借了好几年。前后我负责了矿里的6期文艺创作培训班,一起参予编辑了矿里的《采光》杂志。
那几年,矿里为了让我安心在文体办公室上班,特地向冻结队借了一名钳工顶替我在电厂上班。
那几年,我很是自由,厂里认为我已被上级部门借去了,不来管我;矿里呢,因为我是借来的,总两样的。因有时间,我得以读了不少书。又因外地来的文艺界、新闻界、文化界朋友都让我参予接待,我得以认识了不少文化人。因接待,我陪这些文化人去泰山就上了四回,曲阜去了十多回,无形中开扩了我的眼界,提高了我的识见。
矿里比较重视职工文学创作,我沾了既是煤矿又是电厂的光,煤矿系统与电力系统的笔会我都有机会去参加,使我结识了不少当时煤矿与电力系统的写作高手,如谭谈、刘庆邦、孙少山、孙友田、王恩宇、梁瑞郴、向春、蒋法武、毛守仁等等,这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不能不说是个刺激与激励。
如今,一晃我调离煤矿调离电厂第11个年头了,但我仍很怀念当年煤矿、电厂的工友,怀念当年一起爬格子的文朋诗友。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微山湖畔的大屯煤矿看看,到大屯电厂看看。当年的文朋诗友只要还在写,只要见到他们作品,我都会认真拜读,毕竟这中间有着割不断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