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喜霖
湖北大学历史系
一、《吐鲁番出土文书》与有关安西都护府的记载
自本世纪初汉简和敦煌吐鲁番文书相继出土,为古史特别是西北史地研究提供了史所罕见的资料,国学大师王国维发明“二重证据法”即把考古资料(甲骨、金石陶文、简牍、缗帛纸质文书等)与历史典籍相互印证,将历史研究推向新的阶段。吐鲁番文书是随时人葬于地下,文字内容保持原貌,特别是十六国至唐的大量官私档案文书填补了历史记载的缺漏。拙文《吐鲁番文书与历史研究),着重说明了吐鲁番文书证史、补缺、纠谬的史料价值。然而,当前学界研究西北地区历史仍然有两种不同方法,一种是传统的方法只使用传世文献;另一种是继承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既爬梳典籍记载也利用出土文书资料。笔者以为研究西北的重大历史问题如安西都护府像近着《西域通史》只使用历史典籍记载“姑从旧说”气或只用文书记载所得出的结论都会失之偏颇。只有采用科学的“二重证据法”把正史和文书相互印证,才能揭示安西都护府的全貌。细检《吐鲁番出土文书》涉安西都护府的文书分布15个墓,列表如次:
据粗略统计把《吐鲁番出土文书》有涉安西都护府的文书制成表1,将散落在国内外有关“安西”的部分吐鲁番文书制成表2。表1所列文书26件,其中第1、8、13、16、17含相关联文书2件,第15含3件,第4、26含4件,合计文书39件;表2所列文书10件,附1件(敦煌文书),其中第1含相关联文书3件,第8含2件,合计文书14件。两表总计文书53件,其中吐鲁番文书52件。这批文书涉及安西都护府政治官府民事案卷、经济丝路交通、军事征镇等各个方面,毋庸置疑给我们研究安西都护府提供史所罕见的资料。
这里应当说明:表1、2所列文书数见“安西”名,在存世的唐文献中亦屡见不鲜,张籍有诗云边城暮雨雁飞低,芦劳: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这首凉州词乃千古绝唱,自唐至今安西为人所共知。《新唐书》卷40《地理志》云安西大都护府,初治西州。”显庆三年(658)徙治龟兹,“西尽波斯国,皆隶安西”。又置“安西四镇”,“至德元载(756)更名镇西,后复为安西”。《旧唐书》载,安西都护府“统四镇”,“都护兼镇西节度使”,亦将安西都护府简称为“安西”或“安西府”这却由表1第21件《西州都督府案卷》获得说明,案卷第8行安西镇满放归”;第30行安西放归”;第70行安西给过所”;第132、133行安西大都护府给放还京已来过所”。文献与吐鲁番出土文书互为印证:安西是安西都护府的简称或唐人俗称,或可称为“安西府”、“镇西”、“碛西”、“安西镇”。当然,“安西”、“安西镇”在特定的情况下也指安西都护府治所、安西四镇首府龟兹。
另外,表1第26件记有“送封大夫到吕光”、“岑判官”、荚石”、“银山”;第20件记广铁门关”;第11件记拨换城”;第16件记句汨城”。《新唐书》卷40《地理志》载:西州,中都督府。“贞观十四年(640)平高昌,以其地置。”“天宝元年(742)”改为交河郡注云自州西南有南平、安昌两城,百二十里至天山西南入谷,经荚石碛,二百二十里至银山碛,又四十里至焉耆界吕光馆。又经磐石百里,有张三城守捉。又西南百四十五里经新城馆,渡淡河,至焉耆镇城”。“自焉香西五十里过铁门关,又二十里至于术守捉城,又二百里至榆林守捉,又五十里至龙泉守捉,又六十里至东夷僻守捉,又七十里至西夷僻守捉,又六十里至赤岸守捉,又百二十里至安西都护府”。敦煌文书伯2009号《西州图经》残卷载银山道:右道出天山县界,西南向焉国七百里”。可见文书和《地理志》所载自西州经美石、银山、吕光馆至焉耆的方位与银山道相合,里程约七百二十里,两者可互为印证。又《地理志》载安西出柘厥关,渡白马河,百八十里西人俱毗罗碛。经苦井,百二十里至俱毗罗城。又六十里至阿悉言城。又六十里至拨换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临思浑河。”安西极边之戍有宁弥城,一曰达德力城,曰汗弥国,曰拘弥城”。文书中的“句汨城”即此,第26件文书记载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封大夫、岑判官等从交河郡治所高昌取银山道往返焉耆、龟兹,所云“封大夫”、“岑判官”乃指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和他的幕僚着名边塞诗人岑参。《旧唐书)卷104《封常清传》略云:
(天宝)十一载,正见死,乃以常清为安西副都护,摄御史中丞,持节充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十三载入朝,摄御史大夫……俄而北庭都护程千里入为右金吾大将军,仍令常清权知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等使。
可知天宝十三载,封常清治理安西、北庭两都护府所管辖的天山南北地区,所以文书记载他常来往于北庭、西州(交河郡)、焉耆、龟兹之间。岑参则任伊西北庭度支副使《封常清高级幕僚常随出巡,诗云广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龟兹)。”又云广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沿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可证银山道是唐朝丝绸之路西段中道,而铁门关是银山道西端的要溢,上至封疆大吏下到平民行客皆沿银山道,自焉耆向西度铁门关到安西都护府首府龟兹,文书和诗文是封常清、岑参走银山道度铁门关的真实写照。
二、文书所见安西都护府治所
中国历史着作常设专门章节论及安西都府护,论文更不乏佳作。《193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曾问吾先生《中国经营西域史》第三章《唐朝之经营西域》分设十二节,其中有五节i仑述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四镇,这是我国最早一部写西域历史的专着,开拓了西域史研究,其功不可没。然近着《西域通史》第五编《唐代西域》写安西都护府与四镇至少有一部分内容与曾着相似。关于安西都护府的置废和治所学术界意见歧见很大,归纳为两种:第一,曾问吾先生根据《两唐书》略云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灭高昌,太宗以其地置西州,又于西州置安西都护府,是为安西都护府设立之始。其时安西都护兼任西州刺史。后八年(贞观二十二年)平龟兹,安西都护治所于其都(今库车县)。永徽二年高宗移安西都护于高昌故地。至显庆三年杨胄再平龟兹,复移安西都护治于龟兹。自是永治于此。”又云“太宗平龟兹,徙安西都护府于其都,兼统于阗、碎叶、疏勒号为四镇”。有两碎叶城,一为“潮河南岸之碎叶城”,时为突骑施苏禄盘踞,二为“新唐书地理志焉耆都督府下注云:贞观十八年灭焉耆置,有碎叶城……可断定碎叶镇治于焉耆都城附近之碎叶城。”吴宗国先生详细弓I据唐代典籍拓展了曾氏所论,特别辨析“《新唐书地理志》焉耆都督府条下注云:有碎叶城,把焉耆和碎叶误为一地”,贞观二十二年(647)平龟兹,“唐把安西都护从西州迁到龟兹,统焉耆、疏勒、于闻和龟兹四镇”。《西域通史》沿曾、吴二先生之论,所不同者是“唐朝将安西都护府由西州迁移到龟兹,并设置了龟兹、于阒、碎叶(热海地区)、疏勒四个军镇”。第二,柳洪亮依据吐鲁番文书和《唐天山县南平乡令狐氏墓志》提出:“自贞观十四年(640)九月至显庆三年(658)五月,安西都护府置西州境内(交河城)共计十八年,历任都护四人”,都护兼西州刺史,其间无移徙龟兹之事;《旧唐书龟兹传》记载:太宗平龟兹,移安西护府于其地;置四镇,“高宗嗣位,不欲广地劳人,复命有司弃龟兹等四镇,移安西依旧于西州的记载是一条没有旁证的孤立史料,显然有舛误,已属不攻自破。”究竟孰是?我认为唐书的记载若无确证不能轻易否定,本文只是进一步引深第一种观点,贞观十四年(640)侯君集平高昌,太宗置西州,并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贞观二十一年(647)十二月,“龟兹王伐叠卒,弟诃黎布失毕立,浸失臣礼,侵渔邻国。上怒,戊寅,诏使持节,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左晓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副大总管右晓卫大将军契芯何力、安西都护郭孝恪等将兵击之”。战争异常惨烈,二十二年(648)十二月,安西都护郭孝恪殉国,“阿史那社尔前后破其大城五”,“西域震骇”,平定龟兹,“社尔勒石纪功而还。戊寅,以昆丘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阿史那贺鲁为泥伏沙钵罗叶护,赐以鼓鼍,讨西突厥之未服者。”二十三年(649)“二月,丙戌,置瑶池都督府,隶安西都护,戊子,以左卫将军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与此同时,太宗把安西都护府从西州迁到龟兹,《新唐书》卷221《龟兹传》略云始徙安西都护于其都,统于阗、碎叶、疏勒,号四镇。”此条沿自《旧唐书龟兹传》,但扬弃了“以郭孝恪为都护语”,因郭孝恪已在贞观二十二年平龟兹战死,此时谁继为都护两唐书缺载。
可是安西都护府迁龟兹不久太宗仙逝,高宗永徽元年(650)“十二月,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以府叛,自称可汗,总有西域之地”。新书和《资治通鉴》系于二年(651)春正月,“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招集离散,庐帐渐盛,闻太宗崩,谋袭取西、庭二州”。由于西突厥贺鲁叛变,西域政局急剧变化,西域诸国又归附贺鲁,刘岣措词婉转称:“高宗嗣位,不欲广地劳人,复命有司弃龟兹等四镇,移安西依旧于西州”。又《旧唐书》卷4《高宗纪》略云:永徽二年十一日)以高昌故地置安西都护府。
显然,安西都护府西迁龟兹二年余,其治所又撤回故地西州,唐第一次罢安西镇。这由吐鲁番文书和出土墓志获得说明,兹录《唐天山县南平乡令狐氏墓志》如下:
A件《唐永徽元年(650)后报领皮帐》记有“经略车(军)”、“右元年十二间”、“羊皮”、“马皮”、“狼皮”等“兵曹报领”、“付宋赞”等军用物资帐目。据考AB“两件帐字体、墨色、纸质和帐式均同,疑为一件”。B件所云一百五尺王仵从谯公行回”,可与年代接近的《令狐氏墓志》互相印证,“帐中之王仵、谯公即是志中之典王仵和安西都护、西州刺史、谯国公柴哲威,这亦被补了两《唐书》所载柴哲威出镇“西域的一段史实”。柴哲威于贞观二十三年初继郭孝恪之后出任安西都护、西州刺史到永徽二年冬离任。《册府元龟》卷991外臣部备御四载:
高宗永徽二年十一月丁丑(十八日),以高昌故地置安西都护府,以尚奉御、天山县公麹智湛为左骁卫大将军兼安西都护、府(西字之讹)州刺史,往镇抚焉!
也就是说永徽二年十一月,罢安西四镇,安西都护府从龟兹撤回西州,由麹智湛接任安西都护、西州刺史。可以推知A、B二帐所云永徽元年后”,当是永徽二年一月至十一月十八日间的文书。B帐是安西都护府负责后勤的官吏宋赞支付安西都护、西州刺史、谯国公柴哲威及其僚属出巡龟兹所用物资帐。
高宗并非昏庸帝王,他看到贺鲁判乱,罢安西四镇,把安西都护府撤到开拓西域的后方基地西州,统筹再度西进,与西突厥争夺四镇之地。我们注意到柴哲威任安西都护正是安西都护统属四镇、西迁龟兹的二年,他“掌抚慰诸蕃,杞宁外寇”。其间西突厥贺鲁叛,四镇丢失,他难辞其究。此由改由麹智湛接替安西都护,是情理中之事。《通鉴》详细记载高宗平定贺鲁之乱的史事:显庆元年(656)高宗遣“葱山道行军总管程知节击西突厥(贺鲁)”,先胜,后知节“坐逗留追贼不及”,无功而还。二年(657)正月,“以左屯卫将军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总管……自北道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战争前后一年,十二月,苏定方歼灭贺鲁十余万军队,石国执贺鲁以献。高宗“分西突厥地置蒙池、昆丘二都护府”。又贺鲁叛,高宗派人送龟兹王“布失毕归国,至龟兹东境泥师城,龟兹大将羯猎颠发众拒之,仍遣使降于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贺鲁),布失毕拒城自守,不敢进”。当苏定方自北道大破西突厥俘贺鲁之时,高宗不失时机于三年(658)正月,“诏左卫大将军杨胄发兵讨之。会布失毕病卒,胄与羯猎颠战,大破之,擒羯猎颠及其党,尽诛之,乃以其地为龟兹都督府”。“五月,癸未,徙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旧安西复为西州都督府,镇高昌故地”。“五月以左骁卫大将军兼安西都护天山县公麹智湛为西州都督,统高昌之故地。
以上不厌其烦地详细征引了文献、文书、墓志,互为印证,概述了自贞观十四年(640)至显庆三年(658)的十八年间太宗置徙安西都护府的史事,由是看到两个历史现象:其一,这十八年中有高祖女婿乔师望(640-642)、勋臣名将郭孝恪(642-648)、平阳公主子柴哲威(649-651)、原髙昌王弟麹智湛(651-658)等四人相继任安西都护,有的学者认为贞观十四至十六年乔师望首任安西都护,谢叔方任西州刺史。余细审《旧唐书》确实载谢叔方“历迁西、伊二州刺史,然《新唐书》载“叔方历伊州刺史”,不载他任西州刺史,必有所据,故不取旧书。我以为“守安西都护乔师望”,似兼西州刺史。换言之贞观十四年至显庆三年的十八年间,四任安西都护皆兼西州刺史。盖从显庆三年五月任治于龟兹的安西都护,是髙贤为第五任都护,不再兼任西州刺史。此时西州改为都督府,由麹智湛任第一任都督。太宗、高宗任命外戚勋旧、功臣宿将以及高昌皇族为安西都护兼西州刺史,显示了西州的重要地位。虽然西州(高昌城)和安西都护府(交河城)各自有一套官僚机构,但前者隶属后者。西州是一个新建的边州,既有高昌旧民和昭武九姓胡人与汉人杂居,又有西突厥的侵扰,从太宗与朝臣关于高昌治理的争论、贞观巡抚高昌诏书、郭孝恪与突厥、焉耆、龟兹的战争以及表1第1至9件有贞观十七、十九、二十二、二十三、永徽二年的吐鲁番文书,钤有“安西都护府之印”,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甚至婚嫁等民事纠纷,安西都护都躬亲其事,皆充分说明在西州和安西都护府初建的十八年,其工作中心是稳定西州,将其建设成西进的基地。所以太宗、高宗采取安西都护兼西州刺史的特别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