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柔枝提高了嗓门,“我当然得杀了他!这个浑蛋!居然逃难的时候还想欺负我!他要我的珍珠项链和玉如意!因为我没带去,他就打我!把我往死里打!这个浑蛋!活该去死!”她瞪着沈碧云,话锋突然一转,“他就跟苏志文一样!活该去死!我以为我对他们好,他们就能把我当人看,但是到头来,都是狗屁!我最恨的就是你的那个苏志文了!平时对我那么好,那么客气,都像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可是后来怎么样?竟然开口问我借玉如意!借!说得真好听!他说他以后有了钱就还给我!以为我会相信?!”
沈碧云笑了笑。
“苏志文是怎么敲诈你的?”
“他很斯文地坐在我身边,笑嘻嘻地跟我说起了珍珠,还有那条狗和那个洞的事,接着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说,‘是你杀了曾宏’,那是冬天里,他的话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就算是珠子断了,他也不能证明那是在我坠楼的那天断的。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了吧。”沈碧云冷笑一声。
“他是不能证明,但是他如果告诉你珠子和那个洞的事,就会让你起疑心,我了解你,你一旦起了疑心,就彻查所有的事。我怕的不是他,而是你。”
“说下去,后来呢?”沈碧云感兴趣地说。
“然后我就求他不要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他说,那也行,把你的玉如意借给我吧,等我有钱了,我再还给你。哼!他真的当我是白痴了!我怎么会把玉如意给他?但当时我没有办法,只能假装同意。他不放心,一直在催我,到最后怕我变卦,还在饭桌上威胁我。他说的那车祸的事,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不管那个向兵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知道,他就是说给我听的。以为我不懂?那是威胁!他想告诉我,他是什么人!哼,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才是真的!”
“我记得你是把玉如意放在一个小箱子里的,还记得那个大箱子的盖子是盖着的。你是怎么诱他到那个大箱子前的?”
“我对他说,那个放玉如意的小箱子好像被放在大箱子里了。他打开箱子一看,没有。我说我记错了,接着我假装找了会儿,找到了那个小箱子。我开了箱子就站在那个大箱子前把玉如意交给了他,他在那里正欣赏哪。我想趁机在背后袭击他。这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楼梯上有脚步声,他也听见了。我们都以为是你来了,吓死我了。我赶紧躲了起来,哈,没想到原来是向兵。呵呵,我更没想到他会替我打伤苏志文,打得好!我还看到他在箱子里用苏志文的手指写字呢,可惜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方柔枝笑道。
“你为什么不在外面杀死志文?这样不是更隐蔽吗?”
“他对我提防得很,我没机会。而且,在外面干,总怕被人看见,也怕不是他的对手,他可是个高大的男人。”方柔枝冷笑道,“再说,我也想让他死得痛苦点,闷死他可比一刀捅死他,精彩得多。”
沈碧云凝视了她一会儿,嘲讽道: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不是还帮他缝纽扣吗?”
方柔枝点点头。
“我是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我。”方柔枝露出落寞的神情,“好像从来没有人真正喜欢过我,我爸没有,我老公没有,苏志文更没有……他们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们!”说到这儿,她忽然凑到玻璃墙近处,瞪着对面的沈碧云,咬牙切齿地说,“想想看,你最心爱的男人死在你放宝贝的储藏室里,那该多恶心?你以后还会去那个地方吗?你去的时候会不会吐?哈哈?你不知道苏志文死了我有多开心!你的每个丈夫都死了!你就伤心去吧!”
“是的,柔枝,他们的死令我很伤心,”沈碧云看着她,平静地说,“不过,你别忘了,晓曦还没死。她还只有十六岁。她就在我身边。”
方柔枝一惊,顿时面如土色。
“事情是我干的,跟,跟晓曦没关系,你,你想干什么,你不会……你,你看在……”方柔枝的口吻瞬间从仇恨变成了恳求。
“我看在什么?看在你杀了我那么多亲人的份上,对她好一点?”沈碧云的声音尖锐起来。
方柔枝望着沈碧云,她好像瞬间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可怜兮兮、身体虚弱、急需救助的继女方柔枝了。
“阿姨……”她叫了沈碧云一声。
“住嘴!”沈碧云喝道。
方柔枝胆怯地望着沈碧云,现在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浑身发抖,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而亏待她的,我会好好培养她……我会让她忘记你……因为我跟你是不同的人。”沈碧云笑着站起了身,“我得走了,这里有股臭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你就安心等着你的死期吧。”
沈碧云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柔枝忽然站起身哭着问道:
“我能不能,能不能,见她一面?最后一面?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
沈碧云回过身来看着她,轻声笑起来。
“你省省吧。”她说。
说完,她按响了提示铃。
方柔枝失神地望着她的背影,颓然倒在座位上。
半年后……
方琪望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心里微微有些难过。周琴,她现在知道她的真名了,就是她,为了找苏志文,漂泊了整整六年。
“你身体好点了吗?”她轻声问道。
“好多了,已经差不多全恢复了,就是肾脏不太好。”周琴的声音又清又冷,这令方琪想到她演唱白光的《假惺惺》时的模样,当时的她看上去还有些风尘气,但现在却更像个学生。这半年来,她瘦了很多。
“听说你在上夜大?”
“是。我一直想上大学。”周琴平静地说。
“大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是找份工作。”
“我妈妈说……”方琪一提起自己的母亲,总觉得底气足了一些,“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去找她。我们公司是随时需要人才的,你知道现在找一份工作也不容易……”
“谢谢你。”周琴望了她一眼,把目光投向窗外,笑了笑说,“我从来都是靠自己。”
“你打算回家乡吗?”
周琴摇了摇头。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因为……他在这里。”周琴声音低沉,她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拿到那个红箱子里的东西了吗?”
“我拿到了。谢谢。”方琪低声说,“谢谢你告诉我钥匙在哪里。只是,他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他告诉我,如果他早一点告诉我……”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周琴的眼圈红了。
“他不想亲自告诉你,他说你看不起他,从心底看不起他,你还恨他,因为你觉得他夺走了你母亲的爱。”她忽然激动起来,“你真的曾经那么看不起他吗?他说他在你眼里分文不值,真的是这样吗?”
方琪不说话,她觉得无颜面对周琴。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他知道你不会听,他想把一切都留给你,他说他为你死也愿意,因为你欣赏过去的他。他其实,其实是非常爱你的,他已经爱上你了……我羡慕你,方琪,我觉得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周琴的眼泪流了下来。
方琪的眼圈也红了。
“对不起。”她说。
周琴用手指轻柔地拂去眼角的泪水,这动作又让她变回了唱歌时的丽丽,她笑了笑说:“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算了,不说了。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她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
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方琪想。
“他的前妻转了笔钱给我,我想转给你。”方琪直截了当地说。
周琴很吃惊。
“你要把那笔钱给我?”她睁大眼睛盯着方琪,像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是的。请你接受。”方琪无比诚恳地说。
“可这是他的愿望……”
“你比我更需要它。”方琪打断了她的话,“我觉得真正应该得到这笔钱的是你,不是我。而我,我能拿到那个红箱子里他的全部诗稿,就已经满足了。对我来说,那才是无价之宝。相信我,我会永远珍惜的。”
周琴看着她,没有说话。
“请你收下这笔钱好吗?”方琪把支票推到她面前,恳求道,“如果你不接受,我永远都不会心安,永远不会。求你了。我真的没资格拿这笔钱。”
周琴看着她,既没说话,也没有接过那张支票。
她的目光让方琪心里暗暗着慌。她为什么这么看我?为什么?难道她已经猜出事情的真相?那天晚上她去储藏室的时候,差点被那个绿箱子绊倒,于是,她叫了一声,接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她居然听到箱子里传来低低的呼救声,她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而箱子里的人也听出是她,他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就走了。她没想过后果……
她曾经担心他会在箱子里写下她的名字,但是他没有,他也没写下方柔枝的名字,为什么?……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如果那么痴情的周琴知道我才是害死苏志文的最终元凶,她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当场跳起来掐住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她觉得浑身发冷,这时候,她蓦然看见周琴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她惊恐地向后一退。
“噢,你的头发上有个小棉絮,我帮你拿掉了,你怕什么啊?”周琴笑着柔声说。
虚惊一场!
她怎么会知道呢?她不可能知道。方琪安慰着自己,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支票上。
“请你接受这笔钱吧。”她恳求道。
真相大白后,她也曾经无数次哭湿枕头,一遍遍问,海风,你为什么会沦落到后来的苏志文。如果我知道你是他,我不会拂袖而去,我会救你的,而且我会爱上你,比任何人都爱你。为什么你不跟我说?如果你说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怎么会?
但她知道一切呼唤都已经无济于事。
所以,她希望能补救,她希望能为那个真正为苏志文付出过一切的女人做点什么。
她希望周瑾能够接受这笔钱。她是绝对不会拿那笔钱的,她知道自己不配。
“我想他在天上,也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他其实是很爱你的,周琴,他想跟你共度余生的,不是吗?他一定也希望你幸福。”方琪注视着周琴,真心诚意地说。
“你是说真的?”周琴的态度好像有了松动。
她连忙说:
“我是真心的,求你了。如果你不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琴看着她,好久好久才嫣然一笑说:“那好吧,谢谢你。”她把手放在支票上,往下一捋,那片纸飘进了她的包。
啊,她终于收下了,方琪松了一口气。
那天,她们在茶坊聊了一个多小时才走,方琪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多了。临别时,她还很亲热地把周琴一直送到公共汽车站,在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后,她正准备告辞,周琴突然问她:
“你看完他所有的诗稿了吗?”
“还没全看完,他写了好多。”
“他写过一首关于死亡的诗。”周琴说。
方琪的身子禁不住一震。
“关于死亡的诗?”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如果是她,结束了我的生命/我将双手放在胸口,保持沉默/只为向她证明/有种爱比死亡更深/比生命更重。”周琴一字一句吟诵道。
这一字一句仿佛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一不留神跌入了深渊,耳边嗡嗡作响。朦胧中她听到周琴在跟她说话。
“这是他出事前写的,他还说自己已经不会写诗了呢。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否双手放在胸口,我没问过警察。”周琴看着她停顿了两秒钟,好像在观察她的表情,又好像突然忘了词,“当然……我想,他也不希望我问。啊,车来了。”最后周琴朝她笑了笑,上了公共汽车。
有种爱比死亡更深,比生命更重。真的有这样的爱吗?
方琪不相信,她只感觉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她的脸颊。
但是她顾不上了,她觉得她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立刻飞奔回去找到那首诗的诗稿,然后把它烧了。
把它烧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