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东平发现,方琪在这里完全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而此时,真正的女主人沈碧云却一直低头跟他的父亲窃窃私语。偶尔,她还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桌上的其他人则都一言不发,神情漠然,懒懒地吃着。简东平想,不在饭桌上喧哗,可能是这个家的规矩。
凌戈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吃饭,显得十分拘束。
“我可以把黄鳝骨头吐在桌上吗?”她悄悄问他。
他看了看漂亮的桌布,低声回答她:“吐在盘子里。”
“我们等会儿早点回去好吗?”她低声恳求他,她已经忘了刚刚骂过他了。
“我想住在这里。”他温和地撒了一句谎,想不到她立刻叫了出来。
“住在这里?!”她的嗓门打破了饭桌上的宁静,把满座人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们。
简东平连忙打圆场。
“小戈,我们不能在这里住,这样会打扰到人家的,而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拍她的背,故意不看她脸上生气的表情,对方琪说,“没事,没事。小丫头没见过世面。”
“哼!”凌戈白了他一眼,用筷子乱搅盘子里的蔬菜。
简其明皱着眉头,朝他递来一个责备的眼神。他知道,老爸永远站在凌戈这边。
“没事,我们房子大,以后你们有机会可以来住几天,也可以上我们这儿来拍结婚照,我有好多同学都曾经借我家拍结婚照呢。”曾雨杉忽然开口了,她的相貌很普通,略胖,跟她姐姐方琪长得几乎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但她笑起来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里拍结婚照的确很适合。”简东平点头同意,他回头假模假样地问凌戈,“那我们以后要不就在这里拍结婚照?”
凌戈不理他,气呼呼地自顾自吃东西。
简东平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跟你闹着玩的,别太认真。”
凌戈眉毛一扬,假装没听见他说话,她指了指桌子中间的一个大磁壶,问道:
“那是什么?”
“是我们自己做的米酒,要尝尝吗?”方琪热情地说。
“好啊,给我来一点。”凌戈不客气地说,简东平知道她的心情变坏了,他开始后悔自己逗她逗得太厉害了,真怕她会闹出什么事来。
凌戈将半玻璃杯的米酒一饮而尽,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好喝啊!”
“听说喝米酒对关节好,我妈妈每天都要喝一杯。”曾雨杉一边说,一边回头轻声问坐在她身边的向兵,“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向兵摇了摇头。他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五官清秀,脸色却有些阴郁。
“真的很好喝,味道很甜,一点都不涩嘴。”凌戈对向兵说,像是米酒的推销员,方琪连忙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喝酒。”向兵冷淡地说,简东平发现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涣散,好像在想心事。
“其实一点都不像酒,像甜酒酿的汤。好甜……”凌戈感叹道。
“这酒后劲很大。”简东平轻声对她说。
凌戈不理他。
“你喝醉了,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他凑近她的耳朵威胁道。
“我好害怕啊!”凌戈拍拍自己的胸回敬道。
方琪却又给凌戈倒了满满一大杯米酒,简东平觉得方琪有点莫名其妙,这酒后劲大,干吗一个劲地给凌戈倒?
“谢谢你。”凌戈似乎也没想到方琪会一再给她斟酒,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喜欢喝,就多喝点吧。”方琪和蔼地说。
“是啊,阿姨又做了新的了,你就尽管喝吧,喝完了,反正有男朋友送你回家。”曾雨杉笑着说,她望着简东平问道,“听说你是《信》周刊的?”
“对,我做旅游版面。”简东平决定不管凌戈了。
“原来你做旅游版面!”她兴奋地笑着回头看看她的丈夫,“跟你的工作还有点关联呢。”
向兵把涣散的目光洒在简东平脸上。
“我现在是旅游公司的计划调度,我们算是同行不同业。”他说。
“向兵以前自己开过旅游公司,很成功,不过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只好关掉了,真可惜。”她温柔地说,简东平觉得无论她的眼神动作,还是她的字字句句中都浸透了对向兵的柔情,但后者却反应冷淡,用凌戈的话说,是个冷血动物。
这时候,沈碧云忽然提高声音道:
“其明,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可真不能比,创业失败就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其实说到底还是能力和意志力不够。你说对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明显是在奚落向兵。
“好了,碧云,年轻人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简其明不动声色地劝道。
“呵呵,是啊,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沈碧云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
向兵不说话,自顾自低头喝着茶,但曾雨杉却气红了脸,看她脸上的表情,简东平本来以为她要大爆发了,谁知道,她只是很克制地低声顶了一句:“妈,各人情况不同。”
“可是我觉得,雨杉,阿姨说的也是道理,阿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看人看事都要比你清楚。”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简东平旁边冒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方琪同父异母的大姐方柔枝。方柔枝人如其名,看上去就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柳枝,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出异乎寻常的精明。
“哼!你一个下岗女工懂得什么叫作创业的艰辛。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曾雨杉毫不客气地回敬方柔枝。
“雨杉!”方琪轻喝了一声。
曾雨杉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方琪,不说话了。
“没关系,没关系,”方柔枝讪讪地笑着说,“我不生气。”
“嗯,大姐是该有这样的度量才行。”沈碧云声音软绵绵地说,简东平注意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好像在欣赏方柔枝脸上那遭遇打击后的尴尬表情。接着,她把头偏向简东平。
“东平,你今天来,我很高兴,其实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当时十岁。”她温柔地说。
“是吗?”简东平十分意外。
“那时候你妈妈还活着,她是个大方漂亮的女人,虽然读书不多,但是温柔识大体。”沈碧云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爸有个宝贝儿子,可我平时很少去你家,那次也是偶然路过。东平,你那时候只比这桌子高一点点,小不点一个。”沈碧云饶有兴趣地回忆着往事,“我们初次见面,你还帮我找到了我掉在外面的发卡,我要给你十块钱奖励,猜猜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简东平茫然地摇摇头,他对此毫无印象。
“你报了个银行账号,说这是你的私人账户,让我把钱存进去,你还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打电话给我。”沈碧云说到这儿,捂着嘴咯咯笑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么精明的小孩呢。那时候你才十岁。我向你爸爸提出,要把你过继给我当儿子,可你爸不同意,他真小气。”
还有这种事?简东平看看父亲。
“没错,是有这事。”简其明简短地说,“碧云,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
“我也不想提,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看见东平就忍不住想起了过去的事。”沈碧云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伤感。
“妈又来了。”曾雨杉嘀咕了一句。
“外婆又想小舅舅了吧。”方晓曦插了一句,她的声音甜甜的,但听在耳朵里特别尖锐。
方琪仿佛受了什么打击,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地说:“我去厨房看看。”说着便匆匆离去。
方晓曦的小舅舅是谁?方琪的弟弟?他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简东平听得一头雾水。
“妈,不要老提那件事了好不好?!”曾雨杉不满地皱起眉头。
“今天看到东平,我只是发发感慨而已。”沈碧云幽幽地说。
“哼,算了吧,您就是想折磨人!”曾雨杉冷哼了一声。
沈碧云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今天有客人在,你应该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是不是跟穷人接触多了,连怎么说话都不懂了?”
“妈,公益事业不仅仅是帮助穷人。我们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曾雨杉反驳道。
“哦,真伟大。”沈碧云讥讽道。
“我觉得自从小阿姨工作后,就变得越来越凶了。”方晓曦嘻嘻笑着插嘴道,“她看不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
简东平感觉这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比她母亲方柔枝更懂得挑拨和攻击的艺术,她现在明显是在挑起一场纷争。
“你这小寄生虫越来越像你妈了,每天除了要钱,就是挑拨是非。”曾雨杉冷哼了一声。
“雨杉,晓曦是你外甥女。”沈碧云冷若冰霜地说,“我也觉得你自从结婚后,变得越来越没教养,越来越没人情味了。”
结婚两个字,立刻把曾雨杉的情绪推到了至高点。
“妈,我不攻击你的婚姻,也请你不要攻击我的婚姻,好吗?!”
沈碧云冷冷地注视着女儿。
两人都不说话,简东平觉得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变得很尴尬。
此时,让简东平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凌戈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们别吵了,还是听我说吧。”凌戈一本正经地说,简东平想阻止她,但来不及了,她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查到,周瑾在失踪前,曾经打过这个家的固定电话,请问有谁接到过吗?具体时间应该是,”她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5月7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先说明一下,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苏志文的。她可能认识苏志文。”
简东平没想到,她会在这当口突然提这个问题。不过,很难说她是不是选错了时机。因为简东平饶有兴趣地发现,母女吵架的尴尬场面立刻画上句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凌戈身上。
“请问,那个,那个人叫什么,周什么……”曾雨杉问道。
“周瑾,周总理的周,王字旁的瑾。”凌戈答道。
“哈,查得那么仔细,阿姨是警察吗?”方晓曦问道。
小姑娘说话很能切中要害。
简东平连忙代替凌戈回答:“她在电话局工作。周瑾是我的一个专栏作者,她最近失踪了,所以她只是顺便查查。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给这个家打电话,而且,这个电话好像持续了……多久?”他问凌戈,正好看见她在喝米酒,他立刻把她嘴边的杯子夺过来,放在桌上,忍着火气,柔声对她说:“亲爱的,等会儿再喝。”
凌戈低下头翻翻小本子。
“电话持续了两分二十秒。”她答道,接着对简东平说,“米酒很好喝,你也应该喝点。”她好像已经忘了刚刚生气的事了。简东平发现凌戈的酒量真不是一般的好,喝了那么多米酒竟然脸色没变,说话口齿也很清晰。
“哈,她好像很喜欢喝米酒,还有一些等会儿让你带回去吧。”沈碧云笑道。
“谢谢,不必了。”简东平连忙说。
“好啊。”凌戈却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随后问道,“那我就不喝了。你们谁接过这个电话?”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你是说,那个人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苏志文的?”曾雨杉尖锐地问道。
“是的。”凌戈答道。
曾雨杉冷笑一声,说:“苏志文的事,只有我妈知道。”
简其明咳嗽了一声。
“雨杉,”他沉稳地说,“不管你对你母亲的婚姻有什么看法,苏志文毕竟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母亲的丈夫。现在你的家人发生了不幸的事,希望你能多点体谅。”
“算了,其明,现在的孩子多半没良心。”沈碧云冷冷地说。
曾雨杉撇嘴道:“我反正没接到过这电话。那天我跟向兵都不在,我们出去买东西了。是吧,兵。”
“是的。”向兵像木偶一样回答。
“也许大姐知道,要不就是玉芬阿姨接的,她们两个整天都在。”曾雨杉说。
“我不知道,都那么久的事了……”方柔枝小声说,她的脸色阴云密布。
“我也没接到,我去同学家玩了。”方晓曦吃着色拉,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也可能周瑾是想找某个人,她打电话来,只是问某个人在不在。当然,也可能是故意打电话来骂某人,或警告什么话。”简东平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方柔枝一脸阴郁,曾雨杉有些幸灾乐祸,方晓曦好奇,沈碧云淡然。
一阵沉默。
“如果是那样,我倒是接过这么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沈碧云开口道。
“啊……”凌戈轻轻叫了一声。
简东平注视着沈碧云,觉得她是个有胆识的女人。
“我正好要出门,来了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问我这里是不是沈碧云家,听上去不太有礼貌。”沈碧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诙谐,“我说是的,你有什么事。她问我方琪在家吗?我说在,她就挂电话了。在挂电话的时候,她还骂了一句什么话,我不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方琪的朋友,所以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