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月氏是西方大族,原与大夏一度共居河西走廊,大夏西迁后,月氏占有其地。月氏极盛时期的疆域,东至今宁夏固原一带(汉月氏道),西过张掖、武威的古代盖臧(姑臧)城,据记载为月氏所筑,大概就是月氏的都城。匈奴兴起时,月氏势力强大,头曼单于不得不将其长子冒顿送月氏为质,防止月氏从西面来的进攻。后冒顿逃出,回国夺权,即单于位,西击走月氏,月氏大部迁酒泉、敦煌间,这是第一次大迁徙。《括地志》所记月氏居地,即指这次大迁徙后的情况,整个河西走廊,都有月氏分布。西汉文帝即位后不久,单于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击月氏,从此,月氏大部分别沿天山山麓、昆仑山麓西迁,先至那林河上游,后因乌孙来攻,继续西南迁,建大月氏国,这是匈奴追击下的第二次大迁徙。当时仅有一部分老弱不能走者,留在酒泉、敦煌间的祁连山下,被称小月氏。这次大迁徙,从后来张骞报告中所说大月氏控弦者可一二十万分析,除去沿途吸收的其他民族成分外,说西迁大月氏人约在10万上下,大概不会过分。
继月氏之后为乌孙。乌孙是蒙古草原西部南下的民族,至河西走廊北侧,与月氏共居,游牧为生。两族共居期间,双方互有矛盾,大月氏攻杀其王,夺其地,王子由部人抱亡匈奴,单于抚养长大,使其掌西部各族。后强大,虽羁属匈奴,但不肯参加朝会。匈奴占领河西,昆莫率领族人西迁,最后击败大月氏新占领的地区,在赤谷城建立起国家。乌孙西迁时的人数史无记载,强大时户12万,口63万,其中杂有塞种、大月氏种人,乌孙人约在数十万之多。
大月氏、乌孙西迁,后面都有匈奴追逐,匈奴西方王将也率部众向西迁徙。匈奴击灭月氏,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能统治这样广大的地区,天山南北的匈奴人已经不少。后来,匈奴接连失败,大批人向西迁徙,特别汉匈争夺西域期间,匈奴向西的迁徙人数更多。日逐王先贤掸降汉时,就有人口一万两千余(车师地区);常惠与乌孙兵共击败匈奴右谷蠡王庭(吉木萨尔北),获其名王、贵族及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仅此二例也可说明匈奴西迁人数之多。到东汉时期,西部匈奴人数更是成倍增加。
西汉武帝时期,汉开河西,通西域,中原各族人民向西域的迁徙不仅数目大,而且经常化,其中包括官吏、使者、商人、戍卒、甲骑、屯兵、技匠等等,数百年间,未曾间断。各族人民进入西域,为西域的经济、文化发展,促进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积极贡献。
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屏障西南,阻挡南北民族的迁徙交往,但南北民族的交往和迁徙活动,也屡有发生。春秋战国时期一部分塞克人就由葱岭以南到达葱岭以北,除大量活动于中亚七河地区外,少量越天山进入塔里木盆地周围,至今在盆地出土的许多人骨,人类学家测定为印度一阿富汗类型和帕米尔一费尔干类型,即为南来的移民遗留。印度佛教创立后,大批佛教徒北上从事宗教传播活动,大夏、大月氏先后接受佛教。张骞通西域,至身毒,后西域诸国不断遣使报谢,史称双方“使者相望于道”,葱岭以南迁居岭北者当不少。西汉时,竺曾、竺次先后任汉朝官员,供职西部,其原为天竺(印度)人,当无疑义。佛教传人天山南北,较传入中原地区更早,许多教徒都是先进入天山以南然后辗转入中原的。在辗转过程中,不少人就落户天山南北,成为土着。
综上所述,我国西北地区就是一个民族成分复杂、迁徙活动特别频繁的地区,迁徙时间的长久和距离的遥远不是文物和历史记载所证实,可以说是令人难以理解的。然而,事实证明这种迁徙是存在的,不可否认的。也正是这种迁徙活动,形成西北地区各族的先民,造成后来西北地区多民族的状况。
三
概括先秦、秦汉时期西北民族活动的特点,有以下几点:
1.从地理范围考察,我国西北地区东起陕西,西至天山西部,北达蒙古草原,南以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为自然分界。在此区域内的各族,现在都称为我国西北民族。由此追述历史上居住和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民族,也都属我国西北民族。
这个区域的民族,绝大部分属阿尔泰语系和汉藏语系,为蒙古人种。大概早期(先秦)是阿尔泰语系民族占优势,由于周、秦王朝的建立,周秦文化继承华夏文化,也就是汉文化,因而接受汉文化的人数大增,掌握汉藏语系中的汉语语族人数很多,因而汉藏语系民族人数超过阿尔泰语系民族人数,占优势地位,而且在不断发展。区域西边,有少量印欧语系民族居民,这是几千年来西邻的居民向东迁徙后的遗民,他们以后大量融合于蒙古人种的两大语系各族之中,只有极少数人保留下来,保持自己的民族特点。这一现状和历史是大致相符的,历史上欧洲人种居民曾不断向东迁移,这个地区是蒙古人种和欧洲人种融合区的东部扩散区,向蒙古人种接近,是大势所趋。
2.在原始社会,人类的生产水平很低,对自然资源主要是通过攫取获取所需,利用和改造自然条件的能力受到极大限制。与此相适应的产业主要是畜牧业、饲养业、狩猎业和捕捞业,逐水草而居,流动性很大。中原地区虽然气候、水量、植物生长发育等条件优于西北高原,但自然灾害和人为的争夺严重,所以居民向西北地区迁徙,往往是自发的,而不一定带有强迫性。石器时代文化所代表的各民族向西北方向移动是当时活动的特色。
随着原始农业向定居农业的发展,一部分居民对土地的选择和依附性逐步加强,不恒其居向恒居转变,争夺土地,扩大领土的活动加强。传说中黄帝与蚩尤的战争、黄帝与炎帝的战争,是国家产生前的大规模战争,前者是族与族之间的争夺战,后者是同族内部权力之争。战争的结果,对民族的迁徙活动起了推动作用。炎黄二帝起于西部,战争在涿鹿(河北西北部)之野,战后蚩尤族南下,炎黄势力东移。《史记·五帝本纪》记:“黄帝崩,葬桥山。”《汉书·地理志》:上郡“阳周,桥山在南,有黄帝家。”汉上郡在今榆林地区,阳周在绥德西,可见黄帝族的活动范围包括黄土高原的大部分地区。舜“窜三苗于三危”,三苗在东方,三危在陇西,也是一种远距离的民族迁徙活动。
夏王朝是中国最早的奴隶制国家王朝。禹定九州,与西北有关者为雍州、冀州、梁州;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万国或在九州之内,或在九州之外,与夏有会盟关系,说明相互间有长期来往。
殷商时期,奴隶制得到高度发展。奴隶主贵族把掠夺奴隶、财富、土地,作为他们获取财物的一种主要手段,战争频繁,征羌、伐羌、击羌、伐鬼方等话在甲骨卜辞中屡见不鲜。这些地处西北的少数民族,被奴隶主视为可任意毒打、杀害和祭祀的奴隶,随便处置。在这种情况下,居于晋西北、晋西南的许多少数民族向陕北、河套一带,向陇东陇西,向河湟地区迁移,周族、羌人、鬼方、狄等在西北大量出现。这种情况,在陕甘宁青的新石器和铜石并用文化遗址中,都可得到印证。商王朝的建立与发展,推动了民族的迁徙活动。这种迁徙的原因和行动,同以前自发的移徙,有着性质上的区别。
西周建立后,周与西戎,特别是西方的犬戎和偏北的猃狁进行了长期的战争。战争的结果,一部分戎人成为周的属民,融合于周;另一部向西向北迁徙。在迁徙过程中又推动原先土着居民迁徙。《穆天子传》记载了周穆王西游在瑶池与西王母的一段对话“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祖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这段记录虽源于传说,但反映出相互间难舍难分的友情。瑶池虽不能确指其位置,但在天山或其以西,这是大家公认的。中原与西王母邦虽相距遥远,但往返三年又可以见面。不管此话出自何人之口,反映出对这条道路大家都很熟悉。
西周末年,秦国兴起。春秋战国时期,秦称霸西戎,秦一方面利用西戎的人力、物力、财力壮大了自己,同时还把一批西戎迫使西迁北移。数百年间,秦国把西部各族迫逐迁徙者,数量不少,这批迁徙居民又在客观上阻挡了塞克人向东迁移的浪潮,使之限于天山南北,进人敦煌、安西一带者,为数很少。从河西至天山南北,汉代人称为“秦胡”的,就是这批曾受过秦的统治,后来陆续迁往西部地区的人。
秦、汉王朝建立后,特别是自张骞通西域开始,中原王朝适应形势的需要,向河西、西域的移民数量剧增。此前,匈奴为了占领河西,曾迫使月氏、乌孙等数十万人西迁;汉李广利伐大宛,两年内由中原迁往河西、西域的人口,也达数十万。至于来往使臣、贸易商队的人数,更是难以统计。两汉时期,向西移民进入空前高潮。
由上可见,进入奴隶社会以前,移民是自发的,带有自由选择牧场、草地的性质,任随所至。当时的迁移,是以氏族、部落为单位,人数不多。但是,到了奴隶社会,特别是中原王朝统治力量逐渐加强时起,这种移徙活动,往往就与中原王朝的兴衰联系起来,几次大的浪潮都同中原王朝的扩土开疆有密切关系。商、周的建立和强盛,已经推动了这种迁徙;春秋战国时期,移徙力度加强,但从层次上看,还是与秦、晋等接连的民族开始,一浪推一浪,推动各自邻近的民族移徙。到了秦汉时期,中原王朝直接参与和促进民族迁移,规模就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3.移徙活动的第三个特点是,从东向西的移民,不论从中原地区移动,或是从蒙古草原迁徙,还是经青海高原移徙,居民绝大多数是蒙古人种,各自掌握和发展的文化,也是蒙古人种的文化,与欧洲人种文化存在着明显的差别。从新旧石器时代的细石器遗存,新石器时代的仰韶、龙山系列文化,都反映出这种移徙活动的轨迹和区域。进入天山南北后,与欧洲人种各种类型的文化相接触,出现多种文化并存和相互影响的特色。但是越往后发展,到了秦汉时期,中原华夏文化已经在天山南北占有优势地位,而且对该地区各族社会的发展起着明显的促进作用。
正因为移民的主要内容是从东向西迁徙占着优势地位,移民不管是中原的,还是漠北、青藏高原的,移徙前都与邻近民族、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同程度受过华夏文化的影响,因而迁居新地后,原有的影响和情感还长久地保持、传诵着,不忘故土。月氏西迁后,虽然建立起新的国家政权,数百年间与当地人融合、接触,不仅文化上发生了变化,人种上也向印欧民族接近,但从西汉后期开始,向东迁返的人从未中断。魏、蜀争权的战争中,凉州胡月支王公然深入蜀汉治所,表示支持蜀汉继承正统,统一全国的正义事业。从河西迁居中亚的一部分民族,在中原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提出他们原是凉州祁连山下昭武(张掖东)城人,有康、米、何、史、安、穆、曹等九姓,自号昭武九姓。九姓从昭武西迁的时间虽然不能确指,但从有关资料分析,他们与月氏人第一次西迁(西汉初匈奴冒顿单于即位,西逐月氏)的年代大致同时。昭武九姓中的一部分人从汉代起就不断东来,十六国时期在汉赵政权中起过重要作用,南北朝至隋唐数百年间,昭武九姓人东返者几乎分布于全国各地。乌孙西迁后建国于天山西北,幅员广大,人口众多,西域各国马首是瞻。但在汉、匈争夺西域的战争中,他们不怕匈奴的威胁,站在汉朝一边,为汉朝统一和经营西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些事实说明,西迁居民不管条件起了什么变化,自身发展如何,经历了多少年代,但由于与故土各族存在着难分难解的联系,文化上受过相同的影响,所以东归故土成为他们心理情感的一个部分。以后的千余年间,他们始终成为东西经济、文化交流的桥梁和媒介,在经济贸易、文化传播,特别是佛教东传中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毫不夸张地说,中国西迁民族,他们成了丝绸之路上最活跃、最有能量的重要因素。
4.不论是自由移徙,还是强迫移徙,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西北地区地域辽阔,人口稀少,亟待有人开发。地广人稀的草原、绿洲,靠当时自身人口繁育的力量,是难以改变这种局面的。移民们也是因为这种原因,才一批一批来到这里。牧业移民主要是利用天然牧场资源,发展生产,满足生活需要,逐步提高自己的经济文化水平,而农业居民则不然。农业居民是利用自然与改造自然几乎是并行的,没有改造,最好的土壤、水利条件,也只能是自然资源,发挥不出应有的经济效益。
至晚在春秋、战国时期,像河西走廊、天山南北的文化遗址中,就出土过多次粟粒、麦粒,证明人们已经知道生产粮食。但直至西汉开河西、西域之前,匈奴统治下的河西,还是牧业经济地区,天山以北、以西,也是牧业,仅天山以南的绿洲小国,有一部分农业生产。楼兰遗址出土的粟粒,说明居民已经知道粮食生产的知识,但数百年后汉开楼兰时,该地还是“少田,寄田仰谷旁国”,“民随畜牧逐水草”,靠寄田获取粮食的国家还有许多。直至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年)后,汉于伊循城置伊循都尉经营屯田开始,这里的粮食生产才真正发展起来,成为汉经营西域、维护丝绸之路的粮食生产基地和储存供应基地。从事直接生产的,绝大多数是各族移民。西汉在天山南北多处进行屯田,田卒主要也是各族移民。从赤谷城到楚河流域的农业,虽然不排除塞克人在此活动的影响,但形成一个农业生产部类,还是汉遣长罗侯常惠将三校屯田赤谷开始的。可见,移民对西北农牧业生产的发展起了巨大作用,他们是生产者,也是建设者、开发者。
先秦和秦汉时期,我国西北地区的民族迁徙活动,历时数千里,从未间断过。不论大规模的迁徙活动,还是小规模的迁徙活动,都对西北地区的认识、开发和经营,与当地原居民建立密切关系,发挥了重大作用。这中间有从东向西迁移者,也有从西向东迁徙者,但总的形势是从东向西迁移者经常处于优势。也正是这种迁徙活动,踏遍了西北地区的千山万水,通过与各地居民的接触和联系,发生了早期的物物交换,出现了商品交易。也正是由于这些活动,使东方与西方的民族相互认识,建立起密切关系,带动了一次又一次的迁徙;也正是这些活动,为以后天山南北统一于西汉政府奠定了基础;也正是由此迁徙活动,为汉代张骞通西域,开辟中西丝绸之路创造了条件。丝绸之路的正式开辟始于张骞,但张骞能够跋涉万里,通过难以数计的民族地区和国家,而且处处受到欢迎,这与数千年来东方许多民族、居民的西迁活动,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就在张骞到达以前,不论天山南北,还是中亚各国,都对秦汉王朝的声望、富饶,已经有广泛的了解。《史记·大宛列传》称:张骞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正是这种要求的反映。
(原载《西域研究》199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