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乐或太悲伤的时光,总会让人对时间的流逝产生错觉。当我还懵懵懂懂地沉浸在失去宁倾澜的巨大悲恸和失无所失的灰灭中的时候,日子已经一天一天滑过,不经意间,青春年华里那最轻狂放浪的几年就被带走了。
在我一生当中,最乏善可陈的就是高中三年。它带给我的是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高高低低的分数排名,堆摞成山的复习资料,以及每个人课桌上贴的淡蓝色表格中的理想大学。
我的理想?
填表的时候正值三月,透过教室的窗户可以看到成片的金黄油菜花连在一起,像一卷燃烧的金色火焰。
目光追随天空的风筝,我想,也许是该到北京走一走了。
今生今世,我不做风筝,不愿牵制于任何人手中。我要做一只鸟,不停地飞,不停地唱,在临死的时候化为一道自由来去的风。
三年里,我和林北风没有任何联系,同未央亦是。我想,或许这些人只是生命里的一道风,擦过肩,拂过脸,但一旦过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月天热如火笼,舅舅送我到考场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丫头,相信你一定能考到北京!”
多年后,每每高中同学聚会,总不免聊起各自高考的经历,有的太过紧张,有的则过于松弛以致睡着交了白卷,但无论是笑着厮杀过,还是哭着从头再来的同学们,每当忆起,都很有感慨。
唯有我除外。
高考那两天,我心如古湖,平静地答完了所有试卷。
九月份,北京一所著名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飘然而至。舅舅去街上买了鸡鸭、牛肉等各种好吃的,舅妈也破天荒地给我二百块钱让我买衣服。低头看看身上早被洗得发旧的校服,我把钱收下了。
我到淑女屋给自己选了条白色的裙子,样式虽然简单,趁着我短短的黑发、清瘦的脸,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一天,舅舅喝得酩酊大醉,我也喝了好几杯花雕,走起路来脑袋晕脚下飘。舅妈细数着这三年来照顾我和表弟的不容易,我听在心里,口上虽不说,心里却也是感激的。
“砂,砂砂…”舅舅舌头打着结,还是拍着我的肩膀和我说个不停,先是笑,然后又哭,哭哭笑笑闹了一阵子,舅妈拉着他非让他进屋睡觉。
“你那个爸爸…真不是东西!叫,叫什么来着?”舅舅忽地站起来,一挥手打开了舅妈的胳膊,同时也扫翻了桌上的菜碟饭碗。
他眸色血红,捶了一下头顶,想起来什么似的,“薄…薄云天…对就叫薄云天,什么义薄云天,简直是糟蹋好名字,就是薄情寡义!”
他低下头指着我,瞳仁已没有焦点:“我说他,薄情寡义!我说男人都他妈的薄情寡义,薄砂,我的乖女女,以后你要睁大了眼睛,千万别轻易相信男人…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试图扶他回房,舅舅这时推开了舅妈,拽着我的肩膀说:“我有话对你说,来,砂砂。”
在舅妈写满问号的目光里,我扶着舅舅小心地回到卧室。
他先从墙角的柜子里搬出一只铁皮盒,然后又趔趄着到某个抽屉的格子里取出一把小钥匙,扔给我。
“把盒子打开。”
“是什么?”锁看来已经好久没打开过了,生了锈,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眼前都是一些零七碎八的“杂货”,有个瘸腿的布娃娃,还有几个玻璃弹珠,五颜六色的糖果纸、火柴盒什么的。
“这是我和你妈妈小时候的玩过的,一直没舍得扔。”舅舅说着,醺意的目光稍显清明了些,伸手在一只金黄辫子的布娃娃的衣服里寻摸了一番,他拿出一张卡片样的东西。
“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舅舅把卡片放在我手中。
是一张存折,我接住,半天没愣过神。
“里面有40万,你现在长大成人了,我该交给你了。”舅舅说着,微笑着合上了铁盒。
“可她哪来这么多钱?”离婚时家里存款也不足十万,这些年来补贴家用供我我上学,早已花的差不多。
“房子。”我明白了,原来宁倾澜从一开始就骗我,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患了癌,为了将我托付与人,她才回到镇江,把我亲手交给舅舅。
房子压根就不是租出去,而是卖给了那家东北人。
此时此刻,我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感受,舅妈在外面把门敲得咚咚响,以为舅舅私给了我什么宝贝。舅舅拍了下我的脑袋,说:“密码是你爸爸的生日。她说你一定记得。”
说罢他长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掌心握着存折,我低头出门,舅妈一脸不解地问:“到底啥事,还神神秘秘的…”突然扭头怒向舅舅:“你是不是偷偷给她钱了,上次给她五十,今天又给…”后几句被关住的门截断,我顿了顿足,忙跑回自己的房间。
有了钱,我就可以毫无顾忌的离开这里,到北京去。
曾发誓不踏入北京城一步的想法,已经在忽然之间长大成人的薄砂脑中有了改变。
我不仅要去薄云天和叶淙灵那个小妖精所在的北京,还要堂而皇之地进入他们的生活。而和一个少年和少女的约定,不过是因为那个地方恰好有他们罢了。
临去北京前,我去看望了宁倾澜。那么幽静的环境,她的一生只变成了冰冷石碑上的几个字。我把一束白菊放到她墓前,苦笑着对她说:“你真傻,一辈子爱一个还不够。一个林月河已经让你千疮百孔,你还拿什么来爱薄云天。”
“你用他的生日来设密码,是嘱咐我要记得爱,还是提醒我不能忘记恨?”
我迷惑了,清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宁倾澜也再不会给我一个回答。
我转身离开。
或许,我们都爱过,但现在爱已被时光冲淡,唯有伤,掩在光阴之下,始终不肯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