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郑纶似猛地惊醒过来,几步上前将辰年从地上扶起,右掌抵住她的背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口中急声喝道:“谢辰年!你不许死!你若寻死就自己另想法子,不许借我的手来寻死!”
他心慌意乱,竟忘了上马,抱起辰年拔足往城内狂奔。快到城门时迎面遇到贺臻带着人追来,瞧得情形也是一愣,忙拦住郑纶,问道:“怎么回事?”
郑纶颓然低头,道:“我……打了她一掌。”
贺臻浓眉紧皱,面色凝重,沉声吩咐身后随从道:“单音,速回水寨去寻白先生,叫他乘快舟东来。单容,通知泽儿将船靠岸,我这就带辰年去船上。”
那两个随从齐齐应声,拨转马头疾驰而去。贺臻伸手想要将辰年从郑纶怀中接过,不想郑纶却是不肯松手,他抬眼冷冷去瞧郑纶,道:“郑将军,这是我贺臻女儿,我需得带她回船上请人救治。”
郑纶手掌一直不曾离开辰年背心,将真气灌入她的体内,到此刻额上已是起了薄汗。他张了张口,艰涩说道:“她内息太过微弱,我不能撤掌,我送她过去。”
贺臻看郑纶两眼,并未拒绝,只叫人让出一匹坐骑来,道:“上马。”
郑纶抱着辰年跃到马上,一行人纵马绕宜平城而过,径直到了江边。贺泽已带着船在江边等候,迎着众人上了船,不等贺臻吩咐,便叫那船沿江逆流而上,去接应乘舟东来的白先生。
这一路上,郑纶从没断了给辰年输送真气,到了此刻,体内真气已近枯竭,身上衣衫皆都被汗水浸透。贺臻身旁的一个随从瞧到这般情形,便就上前说道:“郑将军,叫小人替您一会儿吧。”
郑纶抬头看他,见这人就是那夜去宜平城内寻辰年的青衣人,好似是叫做单尧的。郑纶虽不甘心,内力已是不继,只得点头,道:“好。”
那人先伸手在按在郑纶肩后,借他的手探了探辰年体内经脉,这才替下郑纶,以掌抵住辰年背心,持续不断地往她经脉内灌入柔和刚正的真气,以护住她的心脉,好叫她维持住那点微弱的内息。
郑纶踉跄着起身,立在那里怔怔看辰年,瞧她双目紧闭,睫毛低垂,纹丝不动,面庞仿若是上好的细瓷,虽白皙细腻,却是失却了往日里的红润,毫无生气,便是那唇瓣也苍白无色,只唇角上的那抹血迹鲜红艳丽,触目惊心。郑纶看得心惊,竟不敢再看下去,忙转了身往舱外走去。
此刻正是晌午,头顶日头虽然烈,却仍是驱不散江上的寒意,那船逆流全速航行,风迎面扑来,打得人面颊隐隐作痛。郑纶在甲板上立得片刻,听得身后有人过来,回头看去,不想却是贺泽。
贺泽笑笑,走到船头,道:“放心,只要她能撑着这口气见到白先生,性命就会无忧。我那日被她一掌差点把心脉齐齐震断,你瞧,现在不是也还好好活着?”
郑纶侧头看他,问道:“白先生是谁?”
贺泽道:“你们只知神医朝阳子,却不是有鬼手白章。白先生是我叔父救下的一位能人,医术比那朝阳子只高不低。”说话间,江面上有艘快船扯足了风帆从上游顺流而下,贺泽笑道:“白先生来了。”
他们所乘的大船迎上前去,那快船收起风帆,贴到大船近前停下,有四名护卫从舱中抬出架轮椅来,其上端坐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圆团脸,白胖胖,五官和气,观之可亲。那几名护卫轻功甚好,抬着他跃上大船。贺泽忙走上前去,恭声叫道:“白先生。”
白先生笑眯眯地问道:“是谁又挨人打了?”
不等贺泽回答,贺臻从舱内出来,道:“在这里。”
白先生瞧了那舱门一眼,伸手从轮椅旁取下一副拐杖来,借着双拐支撑站起身来,口中嘟囔道:“我就烦坐船,去哪里都不方便。”他这样说着,双拐交替点地,人轻飘飘地往那舱内而去,身形却是奇快无比。
贺泽转身看郑纶一眼,道:“若是担心就进去看着,只守在这里有什么用?”
郑纶迟疑了一下,跟在贺泽后面进了船舱,就见那白先生已是在辰年身边坐下,伸手在她胸骨上摸了摸,叫道:“哎哟,这样重的一掌,肋骨才不过断了两根,这丫头瞧着娇滴滴的,身子骨可真够结实!”
此言一出,舱内几人目光齐齐落到郑纶身上。郑纶既觉羞愧又觉内疚,面色青灰,只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那白先生又去探辰年经脉,面色却是渐渐凝重下来。
贺臻见状,不由低声问道:“怎样?”
白先生抬眼看他,面上收了嬉笑,道:“肋骨断了倒不碍事,只是这丫头所受内伤实在太重。她修习的内功极为刚强霸道,这才能硬挨住这一掌,此为其幸。可眼下她经脉俱损,却承受不住这份霸道,也算深受其害。”
“可还有救?”贺臻又问。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可以勉力一试,只是需得先废掉她这霸道的内功,如此一来……便是救活了,也会同废人一般。”
郑纶听得身形隐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一个年轻女子,武功能到她这般高强极为不易,攻打宜平时,他曾与辰年相处过一段时日,知晓她练功有多么勤奋,不想今日却被他的一掌全部断送。
贺臻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又与白先生说道:“那就请先生出手救她性命。”
白先生点头应道:“好。”
他需要行针,便只留了贺臻一人在舱内,其余众人皆都退出舱外。贺泽在船舷上默默站得片刻,忽地轻声说道:“那****从宜平城上飞掠而下,威风凛凛,无人能挡。我就忍不住想,世上怎还会有她这般的女子,像是飞天的雄鹰,矫健美丽,桀骜不驯,又像是长在山野间的野蔷薇,随性而长,肆意张扬,耀眼灼目。”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没了声息,默得片刻,忽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郑纶一直沉默,贺泽说的话听入耳中,只叫他更加茫然。
他犹记得那个与他同骑一马的少女,圆鼓鼓的脸颊上满是尘土,却依旧遮不住底下的白皙红润,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水润灵动,转动间透露出小小的狡黠。她就坐在他的身前,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炙得他难受,每一次触碰,都叫他仿若是被火燎到,又痛又痒,直入心扉。
他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就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这心思太过阴暗龌龊,叫他不齿,却又饱受折磨,于是,他就把一切的过错就推到了她的身上,是她轻浮放荡,是她不知羞耻,是她……才勾得他产生了那样肮脏的念头。
可她何曾对他做过什么?她对他谦和有礼,坦诚直爽,便是对着他笑,也是笑得坦坦荡荡,从未忸怩作态。可他却轻视她,不屑她,只凭着那一纸做不得真的婚书,就对她肆意羞辱。
一时间,郑纶心中满是懊悔自责,浑浑噩噩地站在舱外,直等到日头西坠,听得贺臻在舱内唤人,这才惊醒过来,忙抢身进入舱内。辰年已经在榻上睡去,面容虽还苍白,唇上却已是有了些颜色。他一时情难自控,伸手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脉搏虽还微弱,却已是平稳,不像之前那般急促杂乱。
白先生心神耗损严重,使不得双拐,由人抬出舱外。贺臻亲自送了白先生出去,这才回身来看郑纶,默默瞧他片刻,冷声唤道:“郑将军。”
郑纶猛地回过神来,忙松开了辰年的手腕,垂头立在榻边。
贺臻道:“我女儿虽然伤了云西王,可却也被你重伤,算是还了回去。我泰兴水军这就退军西返,还请郑将军回去与云西王说,泰兴虽愿与云西结秦晋之好,可姻缘一事却是勉强不得。昨日之约,暂且作罢。”
郑纶并不知晓贺臻昨日与封君扬有何约定,闻言只是默不作声。
贺臻又道:“我这就派船送你上岸。”
郑纶迟疑一下,却是说道:“可有纸笔借郑纶一用?”
贺臻微微有些诧异,却仍是叫人送了纸笔过来,在矮桌上铺设好。郑纶提笔,怔怔站了片刻,才在那纸上落笔下去。他虽是武将,字却写得极为端正,蝇头小楷写了大半张纸,这才收住,落下自己姓名。
他等得那墨干,这才双手捧至贺臻面前,道:“待她醒来,还请贺将军转交给她。”
贺臻只扫了一眼,便就微微皱眉,将那信纸撕了团成一团,指尖轻轻一弹,那纸团便就飞出船窗,落入外面江中。贺臻道:“她是我贺家女,姓贺名云初,不是什么谢辰年,用不到这东西。”
郑纶愣了一愣,不觉笑笑,向着贺臻行了一礼,转身时却又不禁看了看榻上的辰年,这才大步离去。贺臻在辰年舱中默默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出来,对守在舱门外的贺泽说道:“你随我来。”
贺泽恭谨地应了一声,随着贺臻去了船后甲板。贺臻斥退身边随从,待甲板上只留他们叔侄二人,这才回身冷冷看向贺泽,道:“是我之错,不该把你自小交给封氏管教,叫你也如她封家人一般,长成了这般阴柔的性子!”
贺泽听得面色一变,抿唇站了站,便就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