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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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溪云外“琴”何在?(2)

在赞叹和流连之间,还是有一种遗憾如影随形。我走遍了整个东坡书院,不管是在古意氤氲的载酒亭、载酒堂,还是在后人缅怀的钦帅堂、迎宾堂,我寻遍了所有的碑刻、木刻、书画、图片和文字,连苏东坡离岛前在澄迈写给好友赵梦得的手札都还在,就是不曾寻到“弦歌四起”的影子。在遗憾中逛至后院,一片丰润竹林映入眼帘,想起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有风拂过,感觉那竹林里有琴声飘荡,神思恍惚间,东坡一边讲学一边抚琴的场景历历如在眼前……

一丛丛青竹,是东坡的最爱。琴,又何尝不是?我们读他的琴诗,游山玩水时在听琴,会客访友时要听琴,写诗作文时在听琴,甚至睡梦中也在听琴,琴成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知微妙声,究竟从何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听僧昭素琴》)写出了琴给予他的宁和美妙的感受。“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和陶贫士七首》)写出了琴给予他的自在自得的真趣。“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减字木兰花》)写出了琴给予他的清净意境和高古逸韵。我们从他的诗文里,随处可以读到琴在他生命中的分量,儋州三年,怎么可能没有琴呢?

据张右衮《琴经·大雅嗣音》记:“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斯皆清风颉颃”。东坡早年的琴诗《舟中听大人弹琴》,写的便是听父亲弹琴的感受,诗云:“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琴音把他带进清幽的仙境,如玉佩般纯净的琴音使他陶醉。据唐中六先生《巴蜀琴艺考略》书中记载,苏东坡“一生写琴诗四十余首”,琴论《杂书琴事》,备述那时的琴界琴人轶事,且多次为琴曲填词,说“苏东坡是一个能琴的人,是一个深知琴理的人,是一个生活中离不开琴的人”。其所言极是。

绍圣三年,即苏东坡赴儋州之前一年,随东坡贬居惠州的侍妾王朝云因病去世。东坡在悼念她的“六如亭”上曾题有这样一副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副对联,让我们触摸到苏东坡的深情,也看到琴在他深情里的存在。而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的那张刻有“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宋琴,是否“独弹古调”之琴?这张琴的背后还有着怎样深情的故事?

在苏东坡的《杂书琴事》里所记载的《书王进叔所蓄琴》,有说当时他仍在儋州,有说是他离岛途经广州时所记:“知琴者以谓前一指后一指为妙,以蛇蚹文为古,进叔所蓄琴,前几不容指,而后劣容指,然终无杂声,可谓妙矣……”该文写于“元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099年,东坡元符三年六月,即公元1100年才获赦北归,据此推断,此文当写于流放儋州期间。记得前几年有台湾学者考辩研究湖南省博物馆馆藏古琴,其中有张刻有“进叔”二字的宋琴,其论文里推测此琴乃东坡此文所记之琴。

《书王进叔所蓄琴》的写作时间,离东坡去世不足2年。琴,在苏东坡一生里,可谓贯穿始终。在挥之不去的遗憾里,惟有于莲池上、榕树下、竹林前,遥想他当年在这里会客垂钓,谈诗论画,种花侍竹,独弹古调,对酒当歌。“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是我最喜欢的东坡琴诗《行香子》,其所憧憬的图景何其澄澈,何其美好,何其旷达!儋州的东坡,“一壶酒,一溪云”都有了,独独缺“一张琴”!

缺席与追问

是什么原因让琴在东坡遗存里“缺席”?儋州如此,惠州如此,多年前去过的杭州苏东坡纪念馆似乎也如此,写下过“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记游定惠院》)等琴诗文的黄州,其苏东坡纪念馆里也没有琴的踪影,就连东坡故里四川眉山,也只是在2007年开馆的“三苏纪念馆”里有一处“舟中听琴”的“仿真塑像”,有赫赫声名的“三苏祠”里,琴好像也是“缺席”的。在大名鼎鼎的林语堂所著的号称“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一的《苏东坡传》里,近400页的皇皇巨著里,将他的诗文书画甚至瑜伽炼丹都写到了,就是没有琴!是苏东坡诗文书画之名太盛而淹没了他的琴名吗?琴的“缺席”带给我们的仅仅只是遗憾吗?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写到东坡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苏东坡爱诗文胜于爱琴,历朝历代的后人更多从他的诗文里得到快乐和共鸣,“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辛稼轩词序》)“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自觉气索。”(《东坡之诗文》)但这似乎也不该成为让琴“缺席”于苏东坡生命历程的理由呀?

东坡曾有诗云:“千年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舟中听大人弹琴》)琴者,情也。“凡音者,生人心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乐记》)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南宋·刘籍《琴议篇》)琴者,净也。净情性,静人心也。琴在东坡的艺术生命里是“不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琴,既是东坡精神内蕴及价值核心的源头,又是其过程和结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东坡澄澈旷达之风神与其如精金美玉的诗文书画,无疑都有琴的烙印,这是如此“不约而同”的“缺席”可以掩去的吗?

从东坡书院出来,已近黄昏,儋州的朋友说,不远的海边还有一处值得一看的“古盐田”,距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我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问号竟然是:苏东坡去过吗?当夕阳映照下的千年古盐田神奇而壮观地呈现在眼前时,心里荡漾着惊叹和震撼,也莫名地推想这里一定有东坡的足迹。寻寻觅觅,“东坡盐槽”在一个美丽村姑的指点下奇迹般地现身,据传当年东坡来到这里,被仙人掌刺伤,便用此盐槽的盐水敷治腿伤……站在古旧的“东坡盐槽”边,想到我们日日不可或缺的盐竟然以如此本朴而诗意的方式存在并延续千年,在日日吹拂的海风中“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而琴并非我们日日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尽管古人说“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且“无故不撤琴瑟”,但没有琴,似乎并不影响日常的生活。在社会的流变中,琴逐渐********,甚至被人们忽略和遗忘。这种忽略和遗忘,是否折射着我们对内心世界的一种轻慢?对东坡琴的忽略,是否折射着今人缺失对内心世界更深层次的探究?“东坡盐槽”的盐水依然可以疗治伤口,东坡琴还能重新“浮出水面”吗?

“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意本长存。”(《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回到重庆,看到一则有关东坡书院的消息,题为《海南儋州将投资20亿苏轼谪居地修建东坡文化园》,从今年开始,“儋州将用5年时间,打造以东坡文化为品牌的东坡文化园”。在这个用“重金”打造的“东坡文化园”里,对“东坡文化”的研究、考释和观照是否会更多角度、更少遗憾?在古琴回归与复兴的大背景下,我们是否在欣赏东坡诗文书画的同时,也能品味“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醉翁操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