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有些熟悉的情景,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日扬州分别前夜,二人把酒话别的情景,四目相视,深情缱绻。吴奇轻轻握住柳媚儿纤纤素手,曼声吟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低头看着柳媚儿说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初我离开扬州前夜之事吗?”
柳媚儿眼中一片迷茫之色,痴痴说道:“怎不记得?当日姐姐一生之事,一旦交付与你,那时姐姐心中,有多少女儿家的痴情梦想。岂料世事无常,姐姐一片深情,竟被你这冤家弃如敝履,致使我落到这般田地。想想从前之事,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你这冤家,方解我心头之恨!只是……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哽咽,眼中流下泪来。
吴奇见了,心中疼惜,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劝慰。柳媚儿伏在吴奇怀里,闻着情郎身上那魂牵梦萦的熟悉体味,不由得又是喜悦又是悲伤,心中积攒已久的痛苦、落寞、孤单、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吴奇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虎目含泪,轻抚着怀中人背脊,只是安慰。窗外树荫下柳如风望着吴奇房间窗口流泻而出的灯光,听着姐姐那伤心的哭声,想着她这些年所受的痛苦,不禁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再也不忍再听,一转身,挺拔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柳媚儿哭得累了,心神放松,竟然伏在吴奇怀中沉沉睡去。吴奇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如婴儿般沉睡的俏脸,心中满是柔情。只见她时而露出甜甜的微笑,时而又峨眉轻蹙,满含忧郁,有时一张樱桃小口微微翕动,似是在絮絮低语,不由得爱怜之情,填满胸臆。吴奇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俯头在那一双红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充满弹性的身子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拉过一张薄被替她盖在身上,便欲起身。不想柳媚儿虽然睡去,一双手却仍然紧紧地抱着吴奇脖颈不肯松开,嘴里呢喃不止。吴奇不想把她惊醒,只好在她身边轻轻躺下,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并头而卧。
不想吴奇这边一动,柳媚儿却又醒了过来,见吴奇正在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不由嘤咛一声,娇羞地钻在吴奇胸口,身子不住扭动。吴奇伸手将她的面孔抬起,凝视片刻,低头吻了下去,同时一双手在她身上不停游动。柳媚儿初时微微抗拒,渐渐地便由欲据还迎变作主动迎合,满面潮红,春意盎然。这两人久别重逢,相隔多年方得鸳梦重温,直如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雨一般,两情缱绻,温存备至,一直纠缠到四更天气方才满足,二人相互搂抱,并头交股而眠。
吴奇这一下心情彻底放松,睡得酣畅淋漓,香甜无比。直到日上三竿,窗外人声鸟语渐起之时,方才一觉醒来。吴奇闭着眼睛往身边一摸,却是触手空落,猛睁眼看时,却见身边伊人香味犹在,人已渺然无踪。吴奇急忙翻身穿衣而起,刚要开门叫喊,却见桌上昨夜未曾喝完的酒壶下面压了一张纸条,连忙拿起看时,只见上面墨迹尚新,正是柳媚儿笔迹:“吴郎:妾身何幸,得郎君如此爱怜,夫复何求?如今郎君身子已经大好,妾熟思之后,不愿郎君因妾身之故而背弃大义。方今倭寇猖獗,沿海百姓仍陷于苦海,尚等郎君率队杀敌,荡倭灭寇,救百姓于水火。还望郎君莫陷于儿女私情,早日赴浙。妾回京复命之后,必然再讨差事,赴浙寻访,以图夫妇相守,再效于飞,共享此天伦之乐也。妾柳媚儿留字。”
吴奇看完留书,急忙出房找店家询问之时,才知道柳家姐弟二人早已离去多时,此时早就去得远了。吴奇先是沮丧,后是欣慰,也不想再作停留,急忙回房收拾行装,将柳媚儿所留书信仔细折好放在怀里,然后离开嵩山,直奔浙江而去。
半月之后,镇江东北面的北固山上,一对青年男女一先一后,缓缓走上山来。男子身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女子则身材高挑,风姿绰约,二人俱是一身白衣,背后各背了一柄细长的乌鞘长剑,正是江湖中闻名丧胆的东厂副统领‘毒观音’柳媚儿和弟弟漕帮帮主‘幻剑’柳如风。
原来姐弟二人那日在嵩山脚下与吴奇分手之后,一路回转京师复命,走到镇江之时,京师已经在望,柳媚儿暗想这次回去之后,终日忙于公务,还不知何时方有空闲再出京城,便与弟弟相约,从山下提了一点酒菜,顺路登上北固山,游玩散心。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久便来到了北固亭上。此时山上游人稀少,冷冷清清,二人摆开酒菜,对着满眼山景,一边闲聊,一边喝起酒来。
这北固山与扬州隔江相望,站在北固亭上,遥望长江一带,滚滚东逝,樯橹征帆,随波逐流,山下江边雾霭蒸腾,好一派如画江山、世俗蝇狗的红尘百态图。这北固亭视野开阔,宋代自命‘将种’的一代词人辛弃疾曾在此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当年辛弃疾有感于半壁江山沦丧,便借古讽今,写下了这首慷慨悲壮的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千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词意怅然,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悲怆之感。柳媚儿斜倚在亭栏之上,手握酒杯,遥望着江北扬州那片熟悉的土地,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四个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正在吴家那个狭小但却精致而又温馨的后园之中打闹嬉戏,转眼间又出现了吴天祥夫妇和蔼可亲的面容,吴天祥那淳淳教导声如在耳畔。柳媚儿只觉脑海中画面电转,吴天祥夫妇身死;树林中萋萋芳草掩映下的墓碑;扬州闺房里与吴奇共对的灯光;荆州江边小舟中的随波荡漾;少林寺中吴奇与圆智纵跃比武的艰难场面;嵩山脚下客栈中的酣畅缠绵;小儿吴襄的蹒跚学步;武当山负子同游的温馨甜蜜,这一切或悲或喜的往事一幕幕在柳媚儿脑海之中闪过,一时间悲喜交集,潸然泪下,想到刚与情郎和好,却又迫于情势,不得不再次分离,不由得触景生情,轻声吟诵起欧阳修的《踏莎行》:‘侯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边吟咏,一边将杯中酒举起饮下,梗塞难言。
柳如风在一边见姐姐伤心,连忙上前劝慰,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回头收拾一下,便拉了姐姐,一路下山,回京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