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太守给的,和尚自是不信:“凭什么太守要给你?”他便说了原委,又细细将对子道来,只是说到最后一个对子的时候,眼睛一转,淘气地说:“我的下联是:满寺和尚,偷猪偷狗偷青菜!”然后兀自“咯咯”笑着点头,也不管和尚要去找太守讨说法,便开开心心地跑开了。
彼时的你,童言无忌,灵透狡黠,笑得肆无忌惮。时光渐渐将他洗濯成如玉君子,那般温和圆润。可是彼时少年自有的清贵和骄傲,始终没有叛离过他的心。
一指轻触水面,打乱弱水三千,回忆碎成漫天彩蝶,翩跹又翩跹。
最终,只剩那一双孩童的眼,灿若晨星,笑意盈盈,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便勾出了他无数个狡黠的小主意,逗起你十二分的爱怜。
带着两分矜持,两分淘气,五分了然和最后的一分淡漠,子寿挥毫泼墨,写下了这传世流芳的最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第三节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花与月的距离
寄人
张泌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关于张泌的爱情,《古今词话》这样记载:“泌少与邻女浣衣善,经年夜必梦之,女别字,泌寄以诗云云,浣衣流泪而已。”联系这首《寄人》,无非是一段滥俗的爱情故事。一段年少懵懂,像西施一样的浣纱女,赶考,功名,归来人已出嫁,人虽去,情还在,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梦游到你家,回顾西廊,抚遍阑干,寂无人处犹有当时笑语。梦醒时,往事成空,春庭花正落,明月来相照。人在何处,知向谁边?彼此或通音信一番无?
这样理解,不是没有证据,张泌的词中透露出些许消息:
碧阑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
《江城子》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高绾绿云,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江城子》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漫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浣溪沙》
碧阑干外小中庭,飞絮落花,浣花溪上,消息未通,便须佯醉,这便是世间小儿女的旖旎春光,而浣花溪上的情爱随着薛涛的渲染,你方唱罢我登场,愈演愈浓。后来,该忘的总会忘,张泌开始他颇为曲折的仕宦生涯,起初担任过江苏句容县尉,南唐后主李煜又任他为监察御史,历任考功员外郎、中书舍人。南唐亡国后,张泌又随李煜投降北宋,升迁为郎中。传说李煜死后每年的寒食节,张泌都要到坟前祭奠,思今日,想从前,空对着眼前事,此恨绵绵。由此可知,这样深情的张泌,绝对能够演绎出这样的浣花溪之恋!
不过,重要的不是张泌的八卦,而是他的诗将花与月的关系再一次拉近了。
在唐诗中,花与月走在一起,源于张若虚。当张若虚奉献出一场暴风骤雨后宁静的夜,春江潮水和海上明月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无法追寻的初始,无法探求的过往,循环往复的当下,永远持续的未来,在此夜弥漫成永恒,时间永在,我们在飞逝。只是这首《春江花月夜》读到最后,你才会发现,有关花的诗句只有一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整个夜晚,明月照着花林,因为流转的江水湿气重重而生成花非花、雾非雾的景象。如果没有这一句,就是“春江月夜”了,所以花不可缺席。可在整首诗中,花却并非不可缺席,只是为了照顾一个“花”的主题而已。
如果你以为李白的《月下独酌》是花与月最痛快的一次约会,那也错了。“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花只是一个饮酒的场所,交会最多的仍是明月、人、影子和酒。花与月反倒没有契合点。
直到王维的《鸟鸣涧》,花才与月出现在同一山的静夜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山中的夜,人坐花下,这等的静,却被一轮明月的出现打乱,因为月光倾泻之时,山鸟被惊扰,在春涧中偶尔鸣叫几声。明月,终究是静与动转换的媒介,花在左,鸟在右,人在动静之间,不落两边。花与月虽然分处两种状态中,但距离似乎近一些了。
而在李商隐那里,花与月奇妙地结合:不辞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昨夜》)杜鹃一叫春天则过,百花零落,人世这种无常无法避免。只可惜蜡烛还在燃烧的时候就被尘土遮蔽。昨夜在西池边上,四处是寒冷的秋露,月中的桂花香也黯然消逝。这次花在月中,花月成为一体逝去。
在另一首《春日寄怀》中,李商隐主观上认为花、月、酒、人,这四者本该是一体的:“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他这样感叹,就托出下面的一句:“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青袍如草,白发如丝”,“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直到“年年定”,才得空发觉日日生新的白发。老却少年心,方要花和月、人和酒的和谐,哪一样都不能少。
上面不管哪一种都不及张泌的处理来得微妙。“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一轮皎月,把幽冷清光洒在园子里,地上的片片落花,反射出惨淡的颜色。花落了,曾经映照过枝上芳菲的明月,依然如此多情地临照着,似乎还没有忘记这段恋情。月与花之间的情分更深了些。人去楼空,徒留一院明月与落花;人虽无情而去,明月却长照落花,慰藉孤独的我。明月、落花、我在一条感情线上相望相闻,张泌赚取了同情,千年后的我们掬一把辛酸泪。
明月的仗义,因长照落花得以彰显,这总比“冷月无声湿桂花”要好得多。
可是,明月只有照着落花时才能说明它的多情吗?照着回廊不可以吗?照着阑干不可以吗?照着闺房不可以吗?
答案是:可以。只是落花更形象,更适合入诗。而花前月下,本就是恋爱的场所,当爱已成往事,人虽离去,物是人非,花与月仍在此地,彼此慰藉。花与月的距离,终于因人的无情而拉近了。
以诗代柬,我们不知道张泌有没有将这封信寄出,浣纱女收到后能否读懂,不过没关系,犹有明月在,慰他久徘徊。
§§§第四节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些宫斗的岁月
春怨
刘方平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显然是一个曾经跻身宫斗级别却又不长于宫斗的女子。
《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做太子时,他的姑母要把自己的女儿阿娇许配他,汉武帝随口回答说:“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
而后来,卫子夫成了新宠,阿娇因一味蛮横、不明事理被黜长门宫,“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至死不复得出。
“金屋藏娇”,显然是童年时汉武帝的一个诡计,它告诉我们:
万不可低估孩子的智商。“金屋”日后也就成了筑给宠幸之人的爱巢。
既然“金屋无人见泪痕”,说明此女子还曾是“金屋”级别的宠妃,曾经跻身宫斗之列,却因不谙宫斗而被排挤出局。
这样解诗难免有索隐的嫌疑。其实有关后宫的典故翻来翻去就那么几个,“金屋藏娇”是最正宗的一个,也是最煽情的一个,所有的宫中怨妇基本都适合这个典故,刘方平不用这个典故也确实没什么太好用的了。这还需要给宫斗确定一个范围,明确内涵和外延。
何为宫斗?有资格参加宫斗的嫔妃都需是何等身份?
然而我们所熟知的一系列宫斗的历史或宫斗剧都会告诉我们:
宫斗,无限级!炮灰般牺牲掉的宫女们洒在其中的血泪不是更让人动容?但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等小资的忧伤,却暗示着此女子的身份并非等闲之辈。
话又说回来了,这等雅致的忧伤,也是拜刘方平所赐。附上寂寞空庭、梨花满地,则多一份优雅;著一片红叶、水流御沟,则秀一场传奇;感团扇徘徊、昭阳日影,则添一种高贵。如今看来,诗家的翻云覆雨才左右了我们今天读诗时的感受,宫词、宫斗,有关后宫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从古至今茶余饭后的意淫。我们过了瘾,那些女子的过往,终究不可知。
好吧,让我们好好读这首诗,要知道,岁月静好是自己的事,在诗中行走,才能现世安稳。
坐在窗前,直到夕阳西下,余晖渐去,都一直在流泪,因为“无人见泪痕”,知是独坐,当初宠爱自己的人哪儿去了?既知如今,何必当初!空庭寂寞,又是暮春时节,满院梨花落,无人来收,无人来葬,宫门紧锁。这一段情,说给谁听?
刘诗人酷爱纱窗,另一首《月夜》中的窗纱极可爱极有趣:“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纱窗或窗纱,这和“纱窗日落渐黄昏”是两种情境。也有别样的纱窗,在李白,是窥探行乐的窗口:“绣户香风暖,纱窗曙色新”(《宫中行乐词其五》);是一窗绿水的清新:“纱窗倚天开,水榭绿如发”(《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而在白居易,是春日的生机:“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三月三日》)。在朱绛,是闺中的怨:“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春女怨》)。直到宋代杨万里那儿,才多情起来:“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闲居初夏午睡起》)。
这般浑然无迹,天然至极。
刘诗人笔下的梨花,也逐渐修炼成更凄美的角色。戴叔伦说:“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春怨》)打这以后,梨花和雨的关系更为密切,比如尹鹗的“髻滑凤凰钗欲坠,雨打梨花满地”(《清平乐》,再比如秦观那首著名的《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和雨梨花,更为凄凉,也逐渐成为宫怨或闺怨的代言者,直到唐寅的《一剪梅》出现:“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才真正将梨花与青春紧紧相连。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席间行酒令,说了“悲愁喜乐”四个字的女儿令,唱了一段《红豆曲》,饮了杯酒,拈了一片梨,说了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算是结了令。少年时读到此处不能不销魂,那时家有宅院,院内一株梨花,朱门铜锁,就极盼望雨天,梨花开,梨花落,吟着这一句诗,仿佛此生只为一人而来。然而,还是往事都成了空,还如一梦中,红颜未老恩先断,再怎样三千宠爱,眼下都要斜倚熏笼。
有时难免赌气,门前冷落是难免,与其冷落,不如深深闭门,你不再来,我也不再开,我们两不相欠了。想到这个份上,真真是个有骨气的女子,这才算是正常的爱情,其中有争执、有坚守、有决绝、有不肯退一步。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纵我不蒙圣眷,一曲《何满子》也要唱给自己听。这样的女子,是宫斗中的胜者,毕竟,爱与不爱不是主题,能不能做自己是最难的选择。其实每个胜者的内心不都是死灰一抹吗?那些让别人致敬到最后的女子往往牺牲得更多,所换来的不过是青史上极低的出场率以及现实生活中时刻被架空的可能。
请在别无选择之时依然做着你自己,这是唯一的退路。
请在黄昏之时唱首歌给自己,自娱自乐。
请独自在空庭之上跳一段舞给自己,自怜自爱。
请把满地的梨花堆积,那不是憔悴损,不是无人堪摘,而是刚刚下过一场美丽的花瓣雨。
请把朱门打开,不必赌气,只是为了在新鲜的空气里呼吸,感受崭新的自己。
§§§第五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播种的季节
或许,杜甫、王维、李白可以代表唐诗中的儒释道。尤其杜甫,他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和明知不可以而为之的韧劲,而这两点,恰恰是儒家的精神,当然,更不消说,“仁”这个字,明明就是杜甫的注解。杜甫是唐诗中的一座山,凝重沉郁。山的一边,是开元盛世,山的另一边,是安史之乱,以及其中其后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两边的劲风吹拂他、锻造他、折磨他,也成就他。杜甫是凤凰,当尘世于他如修罗场时,他更加高亢长鸣,浴火而起,千百年后,我们还在细细观摩他的歌声和落羽,那便是这些不朽的诗作。
杜甫的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奔波困顿,唯有早年算是比较快意自得,那时的诗,我们尚可以清晰地看到诗人的底色,一颗未经多少挫折的,还充满着豪情壮志的心。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作此诗时,诗人二十四岁,其时正是学有所成、壮游未已的好时候。其实当时诗人刚刚落第,略有不同的是,此次落第并没有对杜甫造成什么消极影响。究其根源,许是诗人对自己牢固的自信罢了,在《壮游》诗里,他这样描述自己:“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