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会回诗云:“州难添,诗也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他那样自在随心的一个人,哪里会那样地为钱镠折腰,拂袖之后便离开越州,到荆州。荆南节度使成汭对贯休还比较客气,安置他在龙兴寺住。过一段时间后,关系便逐渐疏远。有一年,成汭生日,献诗祝寿者百余人,贯休也在其中。因为献诗的人多,成汭无法亲自过目,便委托慕僚郑准品评。郑准对贯休的诗才非常嫉妒,就给贯休评了个第三,贯休自是不服。后来有次成汭向贯休请教书法上的问题,不巧贯休正因生日献诗受辱而闷着一肚子气,便借此机会发泄,说:“此事须登坛可授,安得草草而言!”成汭听后也很恼火,又因身边一些人乘机进谗言,于是贯休又被驱逐出江陵。
我有一端绮,花彩鸾凤群。佳人金错刀,何以裁此文。
我有白云琴,朴斫天地精。俚耳不使闻,虑同众乐听。
指指法仙法,声声圣人声。一弹四时和,再弹中古清。
庭前梧桐枝,飒飒南风生。还希师旷怀,见我心不轻。
——《上裴大夫二首》
我尤爱贯休那胸中锦绣万丈、山河万里的大气;亦爱他古拙脱俗的想象和那颗清闲自在心。僧人对世间万物的看法自有禅意,他已经超出世人很远。他在《天台老僧》中写道:“独住无人处,松龛岳色侵。僧中九十腊,云外一生心。白发垂不剃,青眸笑转深。
犹能指孤月,为我暂开襟。”那一句“僧中九十腊,云外一生心”真是让人无比向往。原来那云外之心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贯休除了善于诗画,又擅书法,号为姜体。后人评他:“工草隶,南土皆比之怀素”“作字尤奇崛,至草书益胜,峻之状可以想见其人”。都说字如其人,由此可见贯休本身确实是个张狂不羁的奇士,这点又和济公的癫狂形象有那么点儿微妙的相同。
世间真性情的人往往为俗世不容,仿佛高大的身影背后一定要有那些鬼祟的小人才算完美一般,贯休对国内民生的关怀使他从未放弃过对国家前途的信心。他在尘世间流离,却以一种闲云野鹤般的姿态,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让那些小人得逞之后都不能笑得畅快。
再后来,贯休的弟子劝他入蜀,他便又到了四川。到四川后,贯休向前蜀主王建献了一诗:“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陈情献蜀皇帝》)至此,贯休终于找到自己一生的归属,找到了一个赏识自己的上司,完成了政治抱负和传播信仰的光荣使命,于乾化二年(公元912年)终于所居,享寿八十一岁。
你在虚空中弹奏白云琴,缥缈的白云幻化成清风,平静了世人纷杂的心湖。我匍匐在地,掌心传来温热沉缓的跳动,我知,你在任何一处。
你仰望着夜空,微弱的星光点燃灵魂深处的业火。我只是人间惆怅客,在日月间纵横驰骋,在无法预知的世界,我知,你是昂然的唯一。
在曲终人散后,你抱琴独立,虽然花开时节,却是落红满地。此刻,颠沛流离,痴言妄语,都化作你衣袂的翩翩。我远远观望,为你屏息,四面而来的狂风里,我知,你将用一生谱写这部传奇。
§§§第八节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七月的流萤
萤:昆虫纲,萤科。体小型或中型,细长,耳畔扁平,腹部下方有发光器。其发光机理为呼吸时,被称为“荧光素”的发光物质氧化所致。夜间活动。又名耀夜、景天、宵烛。
温风始至,蟋蟀在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礼记·月令·季夏之月》
这是一句简约而优美的形容,季夏之月温暖的风,墙脚下的蛐蛐,盘旋的雄鹰,以及衰草里的萤火虫。光是想象就已足够有趣,自然和谐的美感让人分外向往。只可惜这种神奇的小生物如今已不多见了。
光明的使者
太阳是光明永恒的代言词,所以有诗云“萤火岂与太阳争辉”。
然而,在众多会发光的事物中,即便光芒微小,却只有萤有着和太阳一样自行发光的特质。
四季之中,春天的阳光明媚但不爽直,秋天的阳光清朗但不贴近,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真实。只有夏季阳光是明亮到极致的,这时的太阳像是一个泼辣直爽的小姑娘,青春活力着,热情洋溢着,爱憎分明着。而无法与之争辉的萤火,也正是在此时才开始发光。
不知你可看到过数百只蝴蝶翩跹于花丛的场景,亦不知你可见过数千只萤火虫被惊起四散飞开的场面。前者是春季阳光下的盛大表演,后者却是深夜静谧舞台上一曲华丽的哑剧。
映水光难定,凌虚体自轻。夜风吹不灭,秋露洗还明。
向烛仍分焰,投书更有情。犹将流乱影,来此傍檐楹。
——《咏萤》(李嘉佑)
细微的萤火在粼粼的水面上飘忽不定,远远地看着就像一点轻灵的光,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它仿佛是要为夜读的学子照明,又仿佛是要为迷失的人指路。
又如杜甫的这首《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的确是将小小的萤与太阳对比了。一句“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写出了孑然无依的漂泊感,正是借着萤在抒发自己的感情。
那茫茫的山林,漆黑的夜,那一点小小的光明,看似微弱的坚持,在不知置身何处的迷茫人眼中,就像太阳一样的明亮,一样的温暖。
那风雨中艰难前进忽隐忽灭的微光,带来的是对生命的尊敬和无言的感动。
现实的拟化
全唐诗中写到萤这一意象的共二百四十五处,诗人有九十多位,且用得较多的诗人多在中唐以后,由于政治腐败,社会黑暗,诗人便将心意寄托在与现实相契合的萤火虫上,点亮心中的灵光,隐守时代的风骨。
其实认真算起来,咏萤诗的繁荣应该是魏晋之后,时人讲究“以形传神”,《文心雕龙》里就提到过: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式,窥情风景之上,篆貌草木之中。……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所以那时的诗文讲究摹状而少言志,如梁朝萧绎的《咏萤火》:
著人疑不热,集草讶无烟。来到灯下暗,翻向雨中然。
而唐人行文则一扫前朝的虚浮表象,开始向内观照自身,向外延伸含蕴历史、现实,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
时节变衰草,物色近新秋。度月影才敛,绕竹光复流。
——《玩萤火》(韦应物)
熠耀宵行,虫之微么。出自腐草,烟若寒燎。
——《萤火赞》(郭璞)
萤火虫多在夏季于水草边产卵,化而入土成茧,次年春季破茧成虫。古人误以为它是腐草变成,故多用萤来表示“变化”这一思想。
柳宗元在《天说》中就曾提到:
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
所谓物坏,常代指家庭、群落、朝代的灭亡。且看刘禹锡的《秋萤引》:
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
夜空寥寂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
纷纶辉映互明灭,金炉星喷镫花发。
露华洗濯清风吹,低昂不定招摇垂。
高丽罘罳照珠网,斜历璇题舞罗幌。
曝衣楼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转仙掌。
槐市诸生夜读书,北窗分明辨鲁鱼。
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
铜雀人归自入帘,长门帐开来照泪。
谁言向晦常自明,儿童走步娇女争。
天生有光非自衒,远近低昂暗中见。
撮蚊妖鸟亦夜起,翅如车轮而已矣。
便是借着秋萤的眼睛,看透时空中的舞榭歌台、汉陵秦苑,看破花团锦簇、歌舞升平,讲述着历史轮回也不过是“腐草为萤、物坏虫出”罢了。
另外还有许多别的物化,如于季子借萤火虫舒展大志的《咏萤》:
“卉草诚幽贱,枯朽绝因依。忽逢借羽翼,不觉生光辉。直念恩华重,长嗟报效微。方思助日月,为许愿曾飞。”或是齐己描绘的闲适的读书生活的《萤》:“透窗穿竹住还移,万类俱闲始见伊。难把寸光藏暗室,自持孤影助明时。空庭散逐金风起,乱叶争投玉露垂。
后代儒生懒收拾,夜深飞过读书帷。”抑或是陆龟蒙暗讽时政劝诫君王的《萤》:“肖翘虽振羽,戚促尽疑冰。风助流还急,烟遮点渐凝。不须轻列宿,才可拟孤灯。莫倚隋家事,曾烦下诏征。”
那小小的一副身躯,却背负了众多文人墨客的期盼,在天地间依旧轻盈地飘荡,宛若新生。
生命的火花
有次在山村度夏,和朋友们走散,找不到回去的路。眼见天地之大之静,星光之灿之明,于是便也安定地随意走着,享受城市没有的梦境般的星夜。
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团明灭不定的莹莹的微光,忽上忽下,顺着风声还有振翅的低沉的“嗡嗡”声。于是心下一喜,在此之前我是没见过萤火虫的。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中,并没有给这些可爱的精灵留下栖息的方寸之地。于是,好奇的、仿若发现珍宝的、激动忐忑的我,像一个发现通往童话王国大门的孩童一般追了上去……我感谢这只可爱的萤火虫。它可能是一位第一次出席盛大舞会的小姑娘,在家里犹豫不决地选择最合适的装扮,又紧张不安地一路飞来,成了迟到的公主,引来我这个陌生人的觊觎。
的历流光小,飘摇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咏萤》(虞世南)
我一路跟随,直到眼见一片湖光。
天上细碎的星光落在水面,碎成满湖璀璨,水边没有围栏阶梯石块,而是高高低低的一片芦苇。芦苇映着湖面的星光仿佛镶了钻石般晶莹美丽。
这时,风起。
噢,原来芦苇中闪亮的不是湖面的星光!芦苇随着风摇晃起来,发出“哗哗”的水般的声音,湖面的星光一下乱了,碎成无数粼粼波纹,一圈圈向远处扩散开。而芦苇间,无数相同或相似的小小光团慢慢地升腾而起,在空中划出妙曼玄奥的轨迹,仿若向我这个陌生来客展示它们神圣古老的文明。
我仰着头,发着呆,惊讶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萤火虫的盛大仪式让我神昏目眩,甚至不敢再举步向前。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天地是如此浩大,即便是萤火虫这样微小而短暂的生命,也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它们像是天际的流火,却比流星雨更绚烂;它们像是卷起的风暴,又比蝴蝶泉更壮观。
这是大自然赐予我的,最美好、最珍贵的记忆。她向我诉说着生命的美妙,教我明白对自然的谦卑。
后来,流萤如何退去,我如何回家,已没有印象,只记得那一夜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的晶莹的光亮。
奇怪的是,这场景日后并没有在我梦中出现,也许它就是一场梦。
不能言及,无法再现。大自然用她神奇的魔力为我编织的一个真实的梦境,教我俯身看己,仰首望天。
我也只能由衷地深深地敬畏着,这古老的星球上所有的生命。
那些你未曾看见的角落里,有着你所不知的惊心动魄。那些你以为微藐的生命,也能谱写浩大的壮美。“秋风凛凛月依依,飞过高梧影里时。处暗若教同类众,世间争得有人知。”那些清澈灵透的精灵,真的从未在意过你的眼光,它们只是静静地以最美的姿态认真地度过每一天。
我听见回声,来自湖泊和心灵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我听见音乐,来自星光和流萤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频频遗漏一些,又身陷风霜雨雪的感动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还在乎什么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