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收到朋友发来的邮件,特地告诉我,在我家旁边的sonsbeek(大公园)一连四天举行“活动”。活动?指的是什么?聚众示威也是活动,慈善募捐也是活动,还真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原样照搬着去传播:有活动啊,都记得来凑热闹啊。
每天在家总能听到公园里隐隐有音乐声传来,看着愁眉苦脸的天,我一点都提不起兴致。公园里经常有一些怀才不遇的有志青年,不是弹琴就是敲鼓,我也就新鲜了几天,到后来总是看到他们在自己的艺术海洋里不顾别人感受一意孤行,就想打击一下他们:能不能换个曲子啊?这首你都摆弄一个月了,可真的没有进步啊。安静的日子我却闷闷不乐,眼看这一季就要过去,我的夏天还没有来,正所谓我们总以为生活还没有开始,实际上生活却已悄然结束,而我们还在满怀希望地等待,任由时间从身边溜走却不以为然。
这天我在阳台上,看到公园里进进出出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虽然不少人已经穿上了棉衣,但是还有更多的人在制造出来的盛夏里流连忘返。我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是去“活动”的,赶快打着喷嚏穿上凉鞋和小背心,挤到公园里去“活动”。
进去一看真后悔怎么没早来,真对不起我居住的有利地形,全市的人可能都集中到这里了。公园里搭起无数帐篷,人山人海,欢歌笑语,简直就是一个荷兰版的大庙会!内容是什么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人够不够多,只要人多我就觉得安全和舒适。这“庙会”内容看点十足,有肚皮舞娘把自己扭成麻花的,身上的肉颤颤巍巍让人目炫神迷;表演马戏的人搂着一条比我胳膊还粗的蛇耳鬓厮磨,交颈缠绵,竟然还和这条吓死人的蛇亲密“舌吻”;脱口秀听不懂,猜测有点民间二人转的意思,观众暧昧的哄笑可以证明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相比较,现场作画的、放小电影的都不算新奇了。我东转西转,开心得很,仅人数就这么招人喜欢。虽然几个小时前才下过雨,但草地上躺的全是人,走路时要小心绕过去,孩子和狗满地乱窜。我想去买点儿饮料,排了半小时的队,排队期间我非但不郁闷还很庆幸,要是去买甜筒,没有一小时吃不到嘴里。有很多活动要另外交钱,也有不少是半免费性质的,这就需要你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在表演者拿起帽子走到你面前时,用无价的微笑代替有价的钞票。
我正眼花缭乱地看得起劲,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吓了我一跳,这个人竟然没有头!“无头人”在前面跑,后面跟了一群孩子在追,我也赶快追过去。在河边草坪上正在表演节目,表演者利用一个树桩搭了一个舞台,内容大概就是“砍头”什么的,一会儿工夫就“砍”了好几个脑袋。这么血腥的内容吸引来的观众几乎全是荷兰“未来的花朵”。这帮冷血的孩子看到剧中的厨师用大刀“砍”别人的头,高兴得哈哈大笑,倒是一只小狗吓得呜呜直哭。冷血的孩子们还很气人,被“砍头”的表演者钻到幕布下面,他们就一哄而上去掀幕布,表演者也不制止,由他们去曝光演出真相,可能他们享受的是这个互动的过程和快乐的气氛,秩序倒是其次了。我旁边一个孩子小脸儿画得跟小鬼儿似的,他小人家对我另眼相向,有意和我套套近乎,友好地向我走来。此小人家年龄应该在1岁左右,他的爸爸妈妈自顾自在一边大吃大喝,放手让小人儿闯荡世界。小人儿和我距离大约有两米,在这个漫长的路途中,小人儿整整摔了四跤,他不哭也不叫,爬起来再摔。我实在是不忍,伸手去扶他,于是小人儿结结实实把最后一跤摔到我怀里,顺便把鼻涕和口水也送给我做见面礼。我看着这个小鬼脸儿心动不已,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脸也画成这样,又标新立异又遮丑,可惜我不会画。
自己不会画不要紧,自然有高手代劳,在一个帐篷前面一个打扮得像吉卜赛女郎一样的中年美妇,正在给小朋友们画小脸儿。我心痒难耐,下决心不管别人怎么看也要让她画一个,可惜我的热情和勇气都具备了,耐性却不够。数数前面排了至少十几个小朋友,我这个大朋友只好羡慕万分地在旁边看着小朋友们把脸仰得高高的,一会儿就变出一张小鬼脸儿。
下面得找个节目好好欣赏一下了,我正在挑三拣四呢,一回头看到一男两女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他们可不是脱个外套这么简单,居然连内衣也往下扒,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裸奔”?我马上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虽然离开演还有二十多分钟,咱不是没见过真脱嘛,呵呵。这个节目占地面积非常大,占了整整一个小坡,坡上草地里散乱立起了几个道具门,门上画得乱七八糟的,另外还有好几尊沙雕。坡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帐篷,这是乐队所在地。我盯着表演者使劲儿看,那一男二女把自己脱得只剩一点儿以后,开始往身上涂抹一些类似灰浆一类的东西,涂完以后的效果就是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会动的石膏像。男表演者的年龄应该快有50岁的样子,很瘦,肋骨根根可数,银发披散着,但整个人很有活力。他涂好以后就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能看出来他是要把自己晾干。我敬佩死了,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光着身子再涂上湿湿的颜料,这滋味可以想象,再去风口站着,还翩翩呢。女舞者嘛,按一般的审美眼光应该是不太合格的,身材和苗条不沾边,和肥胖靠得倒很近,不过话说回来,人家有自信。苗条人一大把,当众脱光了跳个舞试试?观众才不管什么行不行为,艺不艺术,我们只关心穿了多少。
接下来的表演,我先把口头讲述给一个朋友的原话搬上来,再具体解释。我对她说——
这边:一个男光溜溜,从一股青烟里冲出来,绕着满场乱舞乱蹦,然后又上来一个女光溜溜。他俩先是一起蹦跶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好像挺开心的样子,然后就开始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表情和动作极其逼真。要不是知道在表演,我以为他俩突然翻脸要打起来呢。推着推着,女的急眼了,上脚踢,男的被踢倒以后,女的又突然去抱他。男的可能被踢生气了,一把把那个女的抡到地上;女的爬起来以后又冲过去抱男的,男的再抡。这一系列动作不断重复着,也就是说这个女光溜溜在这一个时间段内被男光溜溜打倒在地有十余次之多。
那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其中一个道具门下,表情僵硬地给自己打领带,打了一条又一条,不知道打了多少条,然后再一条一条解开,解开以后把领带接起来,根据长度来看足够他从十几层的大楼逃生用。让他先忙着。
那边:一个穿格子外套的男人开始在一个长方体的沙堆上雕刻,他的动作和鼓声是合拍的,鼓快点儿,他的动作就快点儿,鼓慢点儿,他的动作就放慢。这一时半会儿也雕不完,让他慢慢雕吧。
那边:一个表情极其神经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金属球,动作很像《东方红》里送鲜花给红军的人民群众,踮着脚尖很盼望的样子,后来又像在打太极,把球从这边转到那边,从那边转到这边,一直转啊转啊,到演出结束才停止。
那边:一个穿着工装的长者,拿着一把电锯对着其中一个门,在门上胡刻乱画,之后换了一把气割机——反正是喷火的那种,在上面继续胡画。
那边:一个亚裔女子,后证明是华人,因为我和她说话了,则在其中一个道具门内用一根超级长的绳子在自己身上缠啊缠啊,直到把自己缠到门里边出不来为止。
那边:另一个光溜溜的女舞者和一个穿了衣服的男舞者紧紧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坡下面,并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演出结束。
还有那边:歌者还在继续地发出声音。
看明白了吗?我这是尽最大努力描述了。再不明白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也不明白。以上是分镜头,因为上面的所有动作发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地。现在请把它们组合起来,同时还要把电锯声、鼓声、舞者的喘息声还有歌者类似哭叫的吟唱声同时包括进去。
表演继续进行,这边的一对舞者由推搡升级为扭打;系领带的把那根用领带做成的绳子套在正在刻沙雕的人的脖子上,使劲儿往后拉;沙雕人挣扎着继续雕刻;抱着金属球的男人则开始狂啸,声音极其凄厉、绝望,好似困兽的咆哮;亚裔女子总算从绳子里钻出来了,她开始解绳子,解开后她用绳子把系领带的男人绑起来了。
这时又钻出来一个男子,上身穿西装,下身穿着三角小裤头,提了一只皮箱,跑到观众面前,大喊一声,把皮箱抖开,从里面稀里哗啦掉出一堆——根据以上剧情,能猜出来掉的是什么吗?
正打得难分难舍的男女主角,突然分开,男舞者爬到一个道具门上面,怡然自得地观赏风景去了,女舞者则冲到观众群里开始大声询问什么。我旁边一个和我一样看不明白的观众长舒一口气告诉我,她是在问观众是否了解剧情。他为自己虽然看不懂但听懂了问话而显得表情放松自然,我反问他看懂了吗,他迟疑了一下说:“没。”
朋友们啊,虽然舞者身上涂了颜料,可经过这一番肉搏战,颜料也掉得差不多了。相当于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子冲到你面前对你说话,你还有心思回答问题吗?当她冲到我面前时,我的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不知道男士们是什么感觉。以前以为荷兰人多开放,被她问到的一个男士,一脸娇羞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丫不知所措。他们的开放是在明处,体现在文化的多元和包容上面,不像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在人堆儿里都能玩出诸如厚黑学、人学、官文化、权文化之类高深的学问,关上门以后该有多少花样儿那真不是我想象得出来的了。
再然后,该干什么的又去干什么了,接领带的接领带,绑绳子的绑绳子,刻沙雕的刻沙雕,玩喷枪的玩喷枪,打鼓的女人开始号叫——“跑啊!跑啊!跑啊!”(这句突然唱的是英文了,前面不知道是什么语言,或者根本不是语言)之后又是呻吟,仿佛同时经历着疼痛与抚摸,哼唧了一会儿又开始哀号,裂人心脾,观众的心都被她抓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鼓声也越来越急切,舞者满场狂奔,歌者和沙雕男互相应和着仰天长啸,我真担心他们会从天上招来两只大雕。他们一声比一声惨,一声比一声悲,沙雕已经完成,是相拥的一对男女。奔跑着的男舞者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女舞者冲上去和他紧紧抱在一起,表情哀伤。此时歌者的声音已转为悲泣和呜咽,原先翻滚到坡下的一对男女起身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我灵光一闪,这是死亡。全剧莫非是在表现人生的束缚、挣脱、爱与恨,相融、背弃、生与死,逃离、释放、悲与喜,距离、障碍、笑与泪?
剧终了,光穿着裤头的男子直接提着空皮箱来收钱,虽然没看懂,可是舞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怪让人感动的。傻愣着看了半天的观众傻乎乎地疯狂鼓掌,这点老外比我们强,尽管对看得懂的东西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对看不懂的东西人家也能给予宽容和尊重,不像我们对看不懂的东西一样也能挑出一堆毛病,非得让它和我们的想法统一不可。表演者谢幕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一直拿着相机跪着躺着摸爬滚打拍照的人,竟然也是演员。
最后和一群糊涂观众交流心得体会时,我们的共同感受是:一、这个艺术由于太现代了,像我们这样的俗人,乐观地估计要到2046年才会懂得欣赏;二、所谓的舞蹈能减肥是骗人的鬼话;三、如果我有幸参加这样的艺术表演,我将要求扮演那个提皮箱的,相比较他的活儿比较轻松,唯一的牺牲就是不穿裤子,只需要把皮箱里的东西倒出来,再去收钱。哦,差点忘了,从皮箱里倒出来的是什么呢?一堆卷筒卫生纸用完了以后中间的卷轴。
到最后总算知道了公园搞这个活动是为了推广现代艺术,这次表演的团体大多是业余的,专业团体会在十月份的“活动”上和大家见面。据说待专业人士上阵“活动”时,基本没几个人是穿衣服的。听到所有人都说“费解啊真费解”,我心里要多平衡有多平衡,原来不平衡的也平衡了,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艺术细胞,欣赏不了所谓的艺术,敢情他们也不了解呀!结论:现代艺术就是现代人不理解的艺术。根据这个理论,只要是大家不能接受的,你都可以自称是艺术,再加上“现代”两个字。要想彻底堵住别人的嘴,建议直接说成未来艺术。比方你可以弄几个报废的轮胎住进去,不仅不用怕别人笑话你穷,还可以尽情地鄙视那些俗人一番,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此你24小时都不能穿衣服,这样就可以在通往更现代的艺术道路上轻装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