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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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圆山行

办公室有位先生很好客,动辄请人吃饭、吃面,好似所有饭店都是他的私产,随处一坐即有得吃,挥挥手侍者便来;他习惯性地爱拱手作揖,一一向来客说:“本人十二万分感谢各位光临指教。”看他双脚一并靠,身子往前倾,老式西装弯成“<”形,像极饭店门口竖立的男侍者,抬着右手往里指,笑眯眯地对着街上行人。今天他又请我们一伙人上圆山大饭店,也不为何理由,猜他或是过年过得高兴,领我们过过大饭店的瘾。当我立起举杯向他致谢时,竟一点都感激不起来他的豪气,想古时孟尝君等也这般好客,但他们有养士的风光,而这位先生只是叫人觉得滑稽,吃完一顿饭,感激的心思也仅止于一顿饭,消化了即刻记不得了。世上有这种人也真热闹,当他的客人也最安心,如小时随妈妈去人家家里吃喜酒,不必送礼,却吃得圆鼓鼓的小肚子回家。

圆山饭店果真豪华,四壁厢金碧辉煌,会马上联想它是一块块的黄金片粘贴起来的,走在大块大块地毯上,只觉虚幻幻的不真切,也不像在梦里,倒像是人在银幕里,是打在布面上的事实。我一头想既是来享福的,就逛它一逛,回去才有牛好吹,便一头踩着地毯看去。女服务员个个化妆浓艳,像店内的模特儿,不会说话,会睁着绿眼皮拿人瞧,越看她们就越像橱窗内的大娃娃,可以任人选了买了去的;遇男服务员则尊尊像电动玩具,一样服饰,一样傻愣愣地无表情,堂前堂后地跑着张罗,又惯会盯着人上下细量,仿佛忍着满脸的疑问与不耐烦,看我们来回穿梭,他们更是要把眉头皱成结了。

圆山是道地中式建筑,却不脱西方气息,纵有回廊迂旋,多少仍有着西方人的乖僻、孤独感;阳台间间是隔死的,对着天井花园的花木像看水族箱内的热带鱼,室内房间则像是保温室,廊道摆了一幢幢小池和绿灌木,用玻璃橱隔着,摸也摸不着,冰凉凉的凄清,外头尽管日落日出,里边却依旧是寒飕飕的西方世界。中国旧式的酒肆客栈是与贩夫走卒同在的热闹轩畅,简屋陋巷里如有一桌一椅一壶茶便风光无限,而这种人工刻意的装潢,叫人觉得森然,觉得与它不能通声气。走过一间饮茶厅,内摆小木凳、小方桌,两两对坐,就像《水浒传》里的寻常酒肆,原来是与外界日月山川连着的,带有泥土气、草腥味的,一被移到暖室小房里,上面坐着胖洋人,就是不对味儿,我看着觉得窘,连忙走开去。

我们这回是专为吃西餐来的。绿花台布长长地摆开去,二十人对面分坐,刀叉满桌面,想起武侠片中的刀光剑影,武打场面。一只圆盘上盛着小片吐司与半个拳头大的圆面包,塞进嘴里不满一口;接着上来一道凹底圆盘,内有鸡汁、胡萝卜、马铃薯,稠稠的,可一瓢瓢送进嘴里,倒也颇“底利朽厮(delicious,美味的)”;吃相就和印第安人一般,得要俯下头去就盘吃,吃得满唇的糊黏,才放下汤匙,侍者随即收了去,吓我一跳,有似刘姥姥用象牙筷子夹鹌鹑蛋的狼狈。一抬头,又上来一对虾子,不缀一根青菜,虾子有食指宽长,我细心地用刀叉切出段段虾身来,也很“底利朽厮”地吃完;对座的在说虾子不新鲜,有油味,一时话题都说到基隆港,我静听不言,直觉荒唐,中国菜就不会这么扫人兴。中国菜说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道的是“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听的是热闹的锣鼓迎送东家媳妇的花轿,于春日三月天里,抬过柳丝低垂的圳边堤岸。席上也如花灯花市的排场,而西菜的肃寂只合上供桌,飨祖先的,杯盘刀叉占满空间,则叫人联想起游牧民族的狩猎,与文明初开的荒荒岁月。随后递上猪排和生白菜,是主菜,也是最后一道,将肉切成细条,掺些番茄酱、胡椒粉、醋一滴,然后慎重地咀嚼、咽下,滑稽得叫我忆起小时候办家家酒,拿瓦片当盘,树叶子当菜,柏树子充菠萝,灯芯花当肉片,拌了拌叫它“什锦腰花”,动动嘴巴假装好吃。再来是一杯冰淇淋和咖啡,冷热齐上,牙齿才冷了又进热咖啡,真是怪事。于是大家起立,谢过主人,纷纷离座。

出来到得饭店门前广场,月亮大大圆圆地悬着,“啊!明儿即元宵了。”肚子忽然咕噜叫,空洞洞的像不曾吃过,再望望天,想着家里的汤圆也似月儿这般圆,这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