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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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谈笑

小孩子学话,我想一定有他尴尬的地方,要不早就脱口说出了,还忍得住不说呢!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暑假,长天老日地没事好做,既毕了业就是什么都学了一个段落,可以暂且休息一阵,然后等着开学学新的。家人看我闲着,给了我三十块钱去补习英文,那时候钱可大得很,可以补一个半月,而且每周三次,也才十二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都觉诧异,一块钱竟有天斗大。

教我们的老师很漂亮,比外国的大牌影星还好看,她教我们ABC呢!我们一班有五十多位,全是泥巴堆里冒出来的土娃娃,正在拔长,头发齐耳齐眉,看上去忽长忽缩的不统一。老师要我们买习字本来写,一字一字跟着描,先是印刷体的,后是书写体的,再是二十六个字母连起来写,真像一团橡皮筋纠缠在一块儿搞不清,我们还是乖乖地依样画葫芦,完全不费心力的,像回到刚入小学的童期,对于语言文字是一片空白和好奇。

英文字母念起来很拗口的,可是好玩,走在街上也拼命认招牌,像电话、有限公司、地毯、假发……念来念去不出二十六个字母,尤其黑人牙膏的字母最长,有十九个,中间有五个“O”。有一次老师开始教我们念课文,她先念“汤姆和玛利每天去上学”,看她露着好看的牙齿逐句地念着,不知为何,我竟大笑不止,像听了一个大笑话。笑声惊人,别人也有在笑的,是怯羞羞地笑,而我却笑得像白痴,狠命地笑着,直到今天还是印象深刻。她念完了,要我们跟着念,我更连下去笑,几乎跳起来控制不住,当时是毫无理由地笑将起来,现在想大概是因为忽然听到另外一个国度的语言,惊讶到极点,看别人却若无其事,自己就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直要笑到地极去,笑到地老天荒还煞不住口呢!

话说我姊姊生了一个女儿,一岁半了还不会走路,老是在地上爬,扶她起来走也是东倒西歪站不稳,话也不会说,徒然生得长手长脚却不管用,看她每天在走廊上追蚂蚁,玩盒子,安静得像一只兔子,大概是她名字里有一个“静”字,果真就静得不出声。一天下午,我带了两个小丝瓜去,她又在走廊上爬着玩,我叫了她名字,她没听见,故意把丝瓜推给她,知道她接不住,我又故意反身朝外要走,她竟一骨碌地撑了起来,“的的的”抱着丝瓜就往里走,嘴上还叫“妈妈妈妈”,我简直不相信,嗬一声弹起来喊她,她不理,照样同等速度地往厨房走。这不是很滑稽吗!不由笑起来,拍着腿,笑得呛住了喉咙,这只有卡通片或卓别林才能够的,不想这丫头却有这一绝招,真是可爱。想当年我们老祖宗渡洪水,也是这么一声“啪”开了窍门,才修得了如来身,再不是那“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也不再是那“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了。

真正的笑永远是阳气的,常会笑得得意忘形,笑得没有年龄,“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大概十之八九是指着笑说的,尤其小孩子的笑最坦白最彻底。有人说我笑时是倒抽着气笑的,像马嘶,实在很不雅,我也想到改得好听一些,但每每一笑就岔出去,想含蓄都来不及哩!

再说我家的小侄初学普通话,逢人就吹他会讲普通话,问他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他毫不犹疑地答:“绿色的!”“牙齿什么颜色的?”他又肯定地答:“黑色的!”又问:“你的鼻子大的小的?”他摸一摸鼻尖,然后说:“大的!”我笑得问不出,他却一本正经地等着答话,只好再问一个:“你的屁股什么颜色的?”他歪歪脑袋想了一秒钟,大声回答:“红色的!”他生来就是弼马温滑稽的性格,反应快得像闪电,天趣常在他身上制造滑稽事件。有一回带他上小型百货公司玩,他看橱窗里站着一个个小男童、小女生,一个不留神,他也进到橱窗里,张着口,两只小手一指一收,双脚一蹬一跷,点穴般地纹风不动,等我发现他正哈着气定在橱窗里时,纵声一笑,那一笑真个惊人,完全像马嘶,难怪那小子突然指着我说:“二姑,你是一只马哦!”

小侄儿还没上幼稚园,天天伴他哥哥上学、放学,大早起来就预备好围兜兜、手帕、袜子,直送到楼梯口:“老爷,慢慢走嘿!”中午大太阳或下雨,他就撑了大黑伞出去,也不会看钟,他就晓得十一点钟到了,转眼两兄弟共一把伞地从对街走回来,还是由他收了伞,问他哥哥:“老爷,今天吃什么东西?”他脑袋里全是装着吃的,一觉醒来就和妹妹说:“姑,人家呵,昨天呵,梦见吃葡萄,好多好多很好吃咧!”有时就说:“人家呵,做梦吃万岁口香糖!”

问他一个人怎么玩耍,他说和对面养鸟的小妹妹玩家家酒,小妹妹的一边脸颊是黑的,生来是胎记,像包青天,小侄儿就叫她“黑嘴撇”。有时两人互相打电话,说了一大通医生和病人,还有吃鸡蛋糕的话。我问他家家酒怎么玩,他神气地说:“我做爸爸,黑嘴撇做妈妈,她煮饭,我种花,但是我哥哥放学回来,我就当孩子,哇——哇——哇——要吃奶!”他就有这么滑稽,逗得我每每做马嘶状,幽默这门只有拜他为师了。